@荷边书房@解读王阳明《传习录》【113】知行同体,反求诸己。
【来书云:“人之心体,本无不明,而气拘物蔽,鲜有不昏。非学、问、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则善恶之机、真妄之辨不能自觉,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盖承沿旧说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学、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未有学而不行者也。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然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笃者,敦实笃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谓尔。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问既审矣,学既能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说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辨,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此区区心、理合一之体,知、行并进之功,所以异于后世之说者,正在于是。
你来信说:“人的心体,本来就是没有不明亮的,但是被气禀所拘,被事物所遮蔽,很少有不昏聩的。如果不加以博学、审问、慎思和明辨,就难以明白天下之理,那善恶的动机、真假的区别就不能发现,其就会恣意妄为,危害难以言述。”
你的这个说法,大概似是而非。你应该是被朱熹带偏了,不可不辨明清楚。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和笃行,都是学习方法,没有光学习却不行动的。就比如学习孝敬父母,一定是服侍劳动奉养父母,切身躬行孝道,这才叫做学习。哪有只是嘴巴说孝道,就说是学习孝敬父母呢?学习射箭肯定得张弓拿箭,拉满弓射中靶子;学习书法,一定要展开纸,拿起笔去写。全天下无论你学什么,没有不去做就说自己是在学习的,学习的开始就是去做了。笃,就是敦实笃厚的意思。已经在行了,就敦厚踏实去做,要下日日不断之功,才能日积月累。所以学习了就会有疑问,有疑问就是在学习,这就是行动;问了不是马上就明白,肯定要思考,这思考就是学习,也是行动;思考了就会有找人来辨析,辨析就是学习,也是行动。辨析弄明白了,思考审慎了,疑问消除了,学会了,又不停实践,又下日日不断之功,这就是笃行,不是学问思辨后才开始去行动,学问思辨本身就是行动。所以,为了能做某事的行为,就叫学;为了求解心中疑惑的行为,就叫问;为了通晓说学的行为,就叫思;为了精察义理的行为,就叫辨;为了践行落实学到内容的行为,就叫行;将其功用分开来讲就是五个动作,合在一起就是一回事,这就是我的心理合一、知行并进的功夫,跟后世的学说有区别,正在于此。
【今吾子特举学、问、思、辨以穷天下之理,而不及笃行,是专以学、问、思、辨为知,而谓穷理为无行也已。天下岂有不行而学者邪?岂有不行而遂可谓之穷理者邪?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至命”。故必仁极仁而后谓之能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谓之能穷义之理。仁极仁则尽仁之性矣,义极义则尽义之性矣。学至于穷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宁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知行之合一并进,而不可以分为两节事矣。】
现在你特别举了学、问、思、辨来说穷尽天下之理,但是不讲笃行,这是把学问思辨作为知,这就是说把穷理的功夫看作是学问思辨,不是笃行。天下哪有不去行动实践就能学习的?哪有不去行动就能穷尽事理的?明道先生程颐说:“你有穷尽事理了,才能做到尽性而通达天命。”所以说,你一定是仁上做到了极致,才能说自己尽仁之性;你一定是在义上做到了极致,才能说自己尽义之性。你把天理都学完了,就是没有行动,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所以说,不行动就不能说学习了,于是知道不行动就不能穷尽天理;知道不行动就不能穷尽天理,就知道了知行合一及知行并进,这是不能分成两件事来做。
【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穷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广,以裨补增益之,是犹析心与理而为二也。夫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岂复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所致其体察乎?吾子所谓‘气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于此,而欲以外求,是犹目之不明者,不务服药调理以治其目,而徒伥伥然求明于其外,明岂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于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诚毫厘千里之谬者,不容于不辨。吾子毋谓其论之太刻也。】
万事万物之理不能在心外,心外无理,所以说要穷尽天下之理,是唯恐自己内心的良知不足,所以想向外求,以此来弥补和增益,那还是将心与理分开来看了。学问思辨笃行的功夫,虽说是困知勉行,别人下一分的功夫,我下一百分的功夫,以此扩充到极致,以至于尽性知天,那也不过是致我心的良知而已。良知之外,还能复加一分一毫吗?现在说要穷尽天下之理,却不知道要反求自己的内心,那么善恶的动机、真假的鉴别,舍掉了自己的良知,怎么去判断呢?你所谓的‘气拘物蔽’,也是受限于这样的想法罢了。现在要去除这样的弊病,不知道致力于内心,而是想要向外求,这就像你的眼睛看不清楚,你不是自己服药调理治疗眼睛,却要去找更多的外面的东西来看,要眼睛明亮怎么可能从外面能得到呢?这就是任情恣意的害处,也是不能用心体察天理于内在的良知罢了。这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能不说清楚。希望你不要认为我的话太尖刻。
学问思辨本身就是行的一部分,只是由浅入深的过程和动作节点,只是小行动和大行动的区别而已,不能说是知行的分离。儒学强调的是行动学习,王阳明说的知行合一,知行并进本身强调的就是这一脉逻辑。我们经常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将知行分离,扩大知,弱化行,在知的层面容易浑水摸鱼,这是人性中规避风险的倾向。话说回来,我们在融入社会的过程中,本身就得知行并进才能融入充分,水分太多,名不副实,表面自己得利了,实则得不偿失。
此外,我们习惯于将问题的解决向外找寻方案,而不是先向内再向外。之所以有这样的差异,是因为我们主观认为心和理是分离的,殊不知,心理是合一的。这一理解的差异直接影响我们的世界观。因此,我们要充分理解知行合一的底层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