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故事』半枚硬币
这一天，她终于踏出了那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小村庄，来到这陌生的城市，找一个人。
刚出车站，她下意识地揉了揉耳朵，刺耳的车笛声让她有些头晕。身上背着一个灰色的帆布包，从包身磨损的痕迹能看出，这背包有一定年头了。
一心就想着找到他，便瞒着父母偷偷溜出来，既不清楚他的现状，也不知道该怎么找。一路上她想的最多的，就是先出来再说！
她手里紧紧捏着一张黑白照片，那是十岁时他俩的第一次合影，也是最后一次。看着街上匆忙行走的路人，她原想找几个人问问，却终究止于恐惧。
偶有几人朝她瞥了一眼，露出了不屑的眼神。这座城市，最不缺的就是不自量力地以为自己能混出一天片的乡下人，而她的穿着打扮，一眼就看得出是农村出来的。
但这次，她不来这拼前程，她只来找个归宿。
在附近转了一圈后，不知是舟车劳顿还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她感到头晕得厉害。出于本能，她在台阶上坐下。她用双手握着发酸的双眼，陷入了迷茫和恐惧中。
“小姑娘这是遇着难处了？”
一阵熟悉的声音，她猛地抬头，不知何时，她的身旁坐着一位头发散乱，满脸淤泥的乞丐。
她仔细打量，却始终看不到她期待的模样。乞丐的左脸处有一道从额头到左脸颊的疤痕，划过左眼，那里黑漆漆的一片，只剩右眼的眼珠子还能转一转。
“没什么事，就是有点累了。”出于警惕，她不敢透露过多。
“找人啊？”乞丐语气坚定。
女孩瞪大了眼珠子看着他，那是被人看穿后的不安。
“别那么惊讶！看到你手里的照片了，看你也没大包小包地背着，八成是进城找人了。”
乞丐顿了顿，用一种更为柔和的声音说道：“像你这种进城找人的小姑娘很多的，有些能找到，有些不仅找不到，还有可能被骗得回不了家。所以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跟我说说，我又不图你钱。”
女孩犹豫地看着他，想不透他为什么肯帮自己。
“把照片给我看看。”说完，他伸手拿走了照片。女孩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望着。
短暂地沉默后，乞丐突然打趣道：“青梅竹马？看你这样子就知道是进城找未婚夫了。”
女孩面无表情，只是又伸手把照片抢了回来，双手紧紧握着。
“他离开有十年了。”女孩自言自语，“他是个孤儿，十岁那年跟着村里的大伯一块去了城里。他说等他赚了大钱就回来娶我，可是十年都过去了，他还是没回来。我妈给我安排了亲事，骗我说他已经在外面结婚生子不会回来了。我了解他，他总是能说到做到，他根本不会和别人结婚，因为他说了会娶我……”
女孩眼眶开始泛红，手中的照片随着身体的颤抖而摆动着。
“小姑娘！说句不好听的，也许你妈说得对。这几年，这种男人我见得多了。”他停下，指着车站的入口，“就在那里，每天都有男女在吵架，无非就是抛弃和背叛的事情。”
她并未如他预想那样爆发，歇斯底里地反驳，反倒愈加沉默，低着头。
尽管她坚定地守着他们儿时的诺言，但冷冰冰的现实一再打击着她。若他不是不要她了，为什么十年过去了，还不愿回来找她。
“而且……”见她不说话，乞丐接着说道：“你怎么知道他还活着？毕竟你们也这么多年没见了。”
女孩擦了擦泪，又坚定地看着前方，说道：“因为他总会时不时地寄钱回来！我知道，他心里肯定还记得我。”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所幸嘈杂的吵闹声缓解了这阵尴尬。
“好吧！”乞丐站起身，一手抹了抹脸，另一边晃荡着空空的衣袖，“你打算怎么找？没准我能帮你。”
女孩狐疑地抬头看着，一阵风吹过，他的左袖子随风摆动着。倒吸一口气，女孩从兜里拿出了类似硬币的东西。
“我们的定情信物。”她摊开手掌，将它举到身前。
由于视力不好，他索性将它拿到眼前仔细观摩，反复看了几遍，才最终确定下来。
半枚硬币。
每当看到这半枚硬币，女孩总会想起他们分别前的场景。
那是十年的一天，刚过完新年，家家户户门前还挂着红色的春联，一副喜庆的模样。他们坐在山坡上，天有些冷，四周格外的安静，不时从深山里传来阵阵鸟鸣。那是他们第一次无言地坐着，女孩时不时地转头看着他，他双眼无神，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终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他要跟大伯去城里生活。
又是一阵沉默，她惊讶、不安、疑惑。最后也只是笑着问他何时走。
“过完元宵节。”男孩转头看着她，“你放心，等我赚了大钱就回来找你。”
女孩只是点头，之后山坡上再无其他声响，只是偶有几阵鸟鸣。
元宵节那天，她第一次跟着妈妈试做了汤圆，并偷偷将半枚硬币放在一颗形状特别的汤圆里。那是她花了两天时间用小刀仔细割开的。她端着半碗汤圆去找他，在他家门前的树下，他不出意外地找到了代表幸运的那一颗。
“这有什么特别的？”乞丐望着她。
“这半枚是我的，另半枚在他那儿，世界上只有他的那半枚可以跟我的完美拼合在一起。”
“你们倒挺有想法啊。”乞丐干笑两声，“这样吧，你给我十块钱，我帮你贴个寻人启事。”
谈到钱的事情，女孩不免警觉起来，迅速将那半枚硬币取回来。
“看你紧张的！”乞丐不自然地笑着。
“你不是说不图钱吗？”她望着他。
“十块钱也叫图啊？”乞丐无奈地摇头，“这钱只是路费。我在一家报社有认识的编辑，我经常给他说些市井趣事，他给我送些小费。你这个故事啊，我觉得挺有趣的，他或许愿意写一篇元宵节专题故事，顺带就把你这照片登上去了。”
不知为何，女孩的眼睛睁得很大，一刻不停地望着他，看得格外出神。
“但是我也得劝你一句啊，如果报纸登完他还没找你，那你就回家去吧，找个人结婚过日子，没必要再等下去了。而且说真的，他也许……”
“你的手臂是怎么了？”女孩打断了他的话，乞丐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啊……”他有些犹豫，而后故作风趣说道：“杨过你知道吗？这叫模仿！”
女孩在急促地深呼吸，仿佛在压抑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
“那脸上的疤呢？”她颤抖着问。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他有些慌乱，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其实关于这伤痕累累的身躯，他一直不愿去提及。
初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便被卖给了人贩子。他生性顽固，转经几个买主，即便被打得遍体鳞伤，依旧不忘反抗，找机会就逃跑。几次下来，他的脸上和身上，都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疤。他最后一次被卖给了一个酒鬼，由于经常逃跑，他的左手臂被链子锁在柱子上。那天夜里，酒鬼醉醺醺地回来，大开房门，将一把刀扔在他面前，扬言他只要砍断这手，他就能跑了。
那一夜，他手里拿着刀，看着自己瘦如枯柴的手臂，脑子里一直想着一个女孩。终于，在一声犬吠之后，他将拖鞋塞进嘴里，紧咬牙关，在闭眼的那一瞬间，看到了天堂和地狱的样子。
“你究竟是怎么了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女孩嚎啕大哭，路边的行人三三两两停在一旁，像是等待一出好戏。
“啊——”乞丐喊了一声，随即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温暖。
她扑到他的怀里，一如十年前他离开的那一刻，哭得像个泪人。
“我知道就是你！那半枚硬币就在你身上对不对！”
乞丐张开的右手停在半空，望着周围越来越多的路人，他苦笑了一声，随即将她搂在了怀里。
“是啊，你也没告诉我是元宵节时候的事。”他说。
他在这个车站已经五年了，这是唯一可以回村子的地方。这几年，他好几次想坐车回去，但想想自己这副模样，终是忍住了。今天，当女孩从车站出来的那一刻，他浑身上下的所有细胞都活过来了。
他知道，自己不回去，她迟早会出来。
原本只想编几个谎言，让她死心后回家好好过日子，谁能想，终究还是回忆太深，三言两语就回到从前，一时忘了出来。
他从破旧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淡红色的小袋子，那也是她亲手缝制的。十年过去了，那红色早已褪去，但裹在里面的，依旧是崭新的等待。
萌腻大叔，一个有200斤有趣灵魂的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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