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酒杯
每个周末回家,都有一桌丰盛的晚餐等着我。
圆桌上摆满了菜,入味的红烧鱼头,香糯的玉米猪蹄,鲜翠的西兰花。
我坐在饭桌前,瑟瑟发抖,如临大敌。抬头看了一眼时钟,晚上六点二十分。
饭局一般从“你也来点米酒?”开始。
“好吧。”盛情难却之下,同时也为了能够使时间过得快一点,我接受了父亲的好意。
从评价菜开始。
“这个猪蹄够不够酥,本来想炖的时间再长一点。”
“家里盐不够用了,你尝尝看菜的咸淡。”
父亲传来殷切的眼神,拿起酒杯抿了一小口。
“猪蹄挺好吃的,菜咸淡适中,我没觉得淡。”我也赶紧喝上一口。
“学校怎么样,有什么事吗?”
“这周没什么事。”
“你看看你们学校,研究生都学不到什么东西,你更应该抓紧时间,自己多学学。”说完,父亲又拿起白酒的酒罐子,往酒杯里倒,直到刚刚满到杯口,他才停下。
“对,我会抓紧的。”我又喝了一口,压压惊。
接着,成功学教育正式开始了。
先从一个小问题入手。
“你今天洗了碗却没有擦桌子。”父亲边拿起酒杯,边朝我看了一眼。
“嗯,我忘记了,本来记着的,结果洗完碗就进房了没看见。”
“这就是细节考虑的不周到。工作的时候很多时候都要考虑到细节,细节是很多问题的关键。如果你以后要当领导者,一定要注重细节……”父亲一手扶着碗,一手拿着筷子。在演讲到激动的时刻,筷子在空中飞舞着,划出一道道木头色的轨迹。
“嗯,对。”我又抿了一口酒。
“说到细节,发现问题也很重要。当领导就是要善于观察,能够发现问题。很多时候,你不把一些细节当问题,最后就做不成……”
我一边点头应和,又喝了一口酒,仿佛在替父亲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而感到口渴。
抬头看看父亲的酒杯,酒依然停留在玻璃杯的上位圈,只露出一小节透明的部分。
我拿起筷子开始吃菜,目光从父亲的左手,瞟到酒杯,又转向砂锅中的猪蹄。就像父亲的教导声,从我的左耳,经过头盖骨,没有丝毫停留地,穿过了我的右耳。
父亲的酒杯,就像一个进度条,倒计时我的解放。
进度条的速度时快时慢,有时候很长时间不见半点动静,酒杯刚从桌上升起,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后,又被放下了,动作连贯到没有一丝酒洒落出来。又过了一会,透明的液体徐徐灌入,酒位线慢慢上涨,在下一秒就要满溢的前一秒,戛然而止,恰到好处。停留在杯口的酒位线,仿佛在对我宣扬着他的威严。
经过一番思维教导的轰炸,我的酒杯抵抗不住对方来势汹汹,不停地上下摆动,最后,河涸海干。
而父亲的酒杯,才刚刚到中位线而已。
我不甘示弱,拿起米酒壶又向杯里继续添,仿佛想在气势上与对方平起平坐。
渐渐地,肚里的米酒起作用了,父亲的教导不再轻轻地穿过我的右耳,而是通过某些迂回小道,钻进我的心里。
我沉不住气,开始反驳。反驳的话,夹杂着酒气,就像婴儿的啼哭,带着奶气。
驳着驳着,酒竟然从肚子里往上涌,涌上了眼眶。
父亲说“你又误解了我的意图。”
“我没有,我知道你想说的道理。细节、观察力、好奇心,都是领导力所必备的条件。我也知道睡懒觉不好,要自律。不能进行自我管理的人,怎么去管理别人呢。”
“你知道为什么还要对我有逆反心理呢。”
唉。
父女俩同时拿起酒杯,父亲轻轻地抿了一口,酒高出酒杯底部一大截;女儿仰头,把酒杯喝的只剩一个底。
“再过二十年,不,再过十年,你就能明白我说这些话的目的了。”父亲不夹菜,两根筷子在空中孤零零的,没有与对方接触的机会。
进度条只剩一点点了,加油,熬过这一阵就好了。我暗暗的想。
从incomplete到快要complete的状态是最难熬的。
每每有希望加速的时候,理智告诉我,点头say yes就能平安无事,而感性总是快一步从嘴里吐出一段没打过草稿的辩言,使得酒杯稳稳地立在桌面上,不为所动。
come on,快点喝吧,come on。
我直直的盯着杯里的酒,想用眼神将它转移到父亲的胃里。
父亲终于到该做总结陈词的时刻。
“我举个例子,你外婆和你舅舅……”
oh no,不是吧。
又一次,明明可以用点头和嗯嗯度过,我却非要节外生辩,让酒杯的进度条再一次停滞了。
“嗯,我知道了。”我牺牲了最后的倔强,换来了进度条的胜利。酒杯终于空了。
“来,帮我盛碗饭。”
“好的。”
父亲碗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