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童之恶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70期“危”专题活动。】
01
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砸到地上、叶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蓦然黑下来的天空让四岁的来娣紧缩着脖子站在雨里,她感到怕极了。
她原本是在院子中的小菜园拔草,这是妈妈出门之前给她安排的活。妈妈还说回来要检查。如果一根杂草都没有,就给她煎两个荷包蛋,那种油汪汪的,像面小太阳的荷包蛋。
妈妈说拔草必须连根。来娣蹲着身子,小手伸到土层里,握住草柄再开始使劲。本来拔得十分认真,可后来,在偶然剥开一片卷着的菜叶后,她发现了一只漂亮的大青虫,在大青虫的头顶和脖颈处,镶了两圈金色花环,青虫伏在菜叶上一动不动,来娣伸出指头戳戳它,它才慢吞吞地蠕动两下。
来娣见过邻家上中学的哥哥摆弄蚯蚓,他用针拨弄蚯蚓,还将蚯蚓的身体切开,说是在学习生物。来娣也想看那长了花纹和没长花纹的身体有什么不一样。她拿起园边的剪刀,将青虫剪成三截,每一节的腔子里都有青黑色的汁液涌出,她用指头拈起来对比,看不出皮肤之下的环状肢节有什么不一样。
这个对比的过程,来娣做得太过认真,以至于直到雨点落在头顶上,才知道下雨。
来娣直起身,抬头四下看,天不知何时已经黑下来,不是夜晚的那种黑,是乌云凝成的罩子罩下来的那种暗,墙角的树叶被风抽得“哗啦哗啦”作响,大雨点夹杂在风里劈头盖脸向她打来,落在哪儿,疼在哪儿。
电视里的妖怪,都是在一阵飞沙走石之后,驾着这样的漫天乌云从天而降。来娣惊恐地张大眼睛,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她感到下一秒,面前就会出现一个青面獠牙吃小孩的妖精,或者是一具硕大的骷髅,青白色的骨头架子,一把能攥爆她的脑袋……
她太害怕了,以至于一动也动不了,只能站在原地哭,肩膀一抽一抽,哭声也一抽一抽,并没有谁能听到,除了她自己。来娣是习惯小声哭的,在这个家里,小声哭妈妈是允许的。若声音大,妈妈就会烦,嫌吵得她脑仁疼,她竖起眉毛,连推带搡地将来娣推到院子外,妈妈管眼泪叫“尿(sui)汁子”。
雨和泪模糊了来娣的眼睛,她伸手揉了两下,两缕青黑沾到脸上,那是青虫身体流淌出的汁液。
这个下午,妈妈和后院的许婶婶赶集卖菜去了,家里只有姐姐招娣和弟弟小宝。想起妈妈并不在家,来娣的哭声响亮起来,果然,姐姐听到她的声音,从里屋走出来解救她了。
姐姐招娣站到廊下对她招手说,下雨了,你咋还不进屋?
招娣的这句话,仿佛是解了定身术的魔咒,来娣的腿脚马上听指挥了。她拔腿就向姐姐蹿去,同时,担忧身后的空气里会蓦然探出一只骷髅手向她抓来。幸好,招娣一直站在廊下看着她,面色平静,显然身后没有追逐而来的可怕怪物。
02
虽然招娣只比她大两岁,但在来娣心里也是可以依靠的。或者说,是她仅能依靠的。
自从妈妈生了小宝,姐妹俩就被移到西屋的小床上去睡觉。小床靠墙,墙面泛着斑驳的黄,窗户上方的墙面有点洇水,长出几块灰绿色的霉斑,外圈颜色淡,里圈颜色深,有点像一只只变了形的眼珠子。雨季到来,霉斑变大,雨季过去,霉斑的痕迹又会缩小,留下灰黄的印记。
来娣睡在姐姐和墙的中间,每个晚上,她先躺到小枕头上,盯着姐姐的一举一动,姐姐栓上门,坐到床边,扯了灯绳拴在床头,躺下来,关上灯。只有姐姐也躺下,来娣才能放下心来。虽然,姐姐也只比她大两岁,其实并不能挡住什么。
来娣就是胆子小,她害怕好多东西——怕黑,怕人,更怕被送人,她怕自己被这个家丢掉。
小弟过满月时,奶奶抱着襁褓,摇晃着,咧着干瘪的嘴呵呵笑。
来看孩子的人进了屋,问孩儿他爸呢。奶奶说,又去城里打工去喽!这个带把的要是早来几年,老大家的哪用这么累?三个娃呢,歇不得……
早来几年的意思,坐在墙角捡豆子的来娣听懂了——弟弟早来几年,这个世界上就不需要再有来娣了。这样,妈妈不再是来娣妈妈,姐姐也不再是来娣的姐姐,爸爸、妈妈、姐姐和弟弟,他们会是更好的一家人。
早些时候,弟弟还在妈妈肚子里,爸爸曾带过两个人来家里,一男一女,让她喊“大大”。
那两人不错眼珠地盯着她,围着她打转。那种认真地凝视、唯一地关注是来娣有生以来从未感受过的,爸爸妈妈的目光总是从她的身上一略而过,不比蜻蜓点水的时间长。
所以,来娣很怕,躲在妈妈身后,牵着妈妈衣襟。
那时候,来娣和姐姐还是跟着妈妈一起睡觉的。她在朦朦胧胧的睡梦里,听见妈妈“嘤嘤”的哭声。
妈妈一面哭,一面对爸爸说,虽说来娣不是个带把的,可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说送人就送人呢?爸爸说,跟着有钱人家,吃的喝的哪样不比咱家好?
妈妈说仔细想想又不舍得了。又不是养不起,日子再差,吃喝总是不愁的,人家又不是亲生爹娘,万一有了自己的娃,对来娣不好呢?
爸爸就一声接一声叹气,末了说,那咱们就自己养着,长大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来娣的眼睛紧紧闭着,她模模糊糊听懂两件事:爸爸想要把她送人,而不带把就是她可能被送走的最大理由。
直到小弟出生,来娣终于弄懂“带把”指的是什么。不只她知道,姐姐也懂。
招娣给小宝换尿布时,拿帕子蘸温水给小宝擦了屁股,也会学着妈妈的样子,翘着指尖在小宝的双腿之间轻轻拨一下,把歪斜的小鸡鸡拨正,再重新绑上尿布。
来娣趁妈妈不注意,偷偷捏过两回,软塌塌的,不像门把,也不像车把。
有天,她想像扳门把那样,扭一扭试试,弟弟却“哇”得一声哭出来,还没等妈妈着急,招娣先跑到床边,抱起小弟。
03
有了小宝之后,招娣就多了一个带小宝的活计,小宝咯咯笑,不哭,妈妈就满意。带得不好,妈妈会生气,有一次招娣拿着的奶瓶脱了手,砸到小宝,妈妈“啪”的一声打了招娣一巴掌,骂她没用,好吓人!
来娣看姐姐抿着嘴,要哭不哭的模样,吓得不敢说话,心里却十分生小宝的气。妈妈先前尽管脾气急,但总不会这样不由分说地打上来。
姐俩虽然被一起挪到西屋,可平时招娣并没多少机会陪她玩。事实上,连妈妈也变得更忙,都没空好好做顿饭了。
似乎小宝的到来,不止爸爸操心赚钱,连妈妈也把赚钱给小宝娶媳妇的话挂在嘴边。小宝满月后,妈妈跟许婶婶去赶集卖菜的次数明显多起来,十里八乡哪儿有集,她们俩就往哪儿去,自家种的不够卖,就从乡邻收了菜和鸡蛋去卖。
赶集回来,妈妈第一件事,就是洗手给小宝喂奶。她拿手摩挲着小宝的脑袋和后背,喃喃低语,宝儿,不急,慢点喝,别呛着。
来娣觉得小宝的名字被妈妈这样唤来真好听,比招娣来娣好听多了,一听就被人捧在手心里宝贝的样子。只是,喂完奶的妈妈就不想说话也不想动了。她总说凑活吃点,下点面条吧,来娣早就吃够了面条。
这个家,只有小宝不用凑合吃饭。他有妈妈的奶和爸爸寄来的铁盒奶粉、营养米粉。
招娣在妈妈出门时,要给小宝换尿布,冲奶粉,还要在他醒来时陪他玩,如果妈妈回家发现小宝的嗓子哭哑了,就会发火。不过,招娣也发明了一个安抚小宝的好方法,等他吃饱喝足,就拿奶瓶嘴让他含着,也挺有用。
招娣特地将这个办法说给来娣听,因为等夏天一过,招娣去上一年级,看小宝的任务就是来娣的了。来娣想想就感到害怕。
如果再遇到这样黑的下雨天,妈妈没回来,招娣也不在家,那可怎么办呢?
招娣踮着脚尖,从廊下的晾绳上拽下条毛巾让来娣擦脸,像个小大人一样数落她,看你小脸脏的,也不知道躲雨,快擦干,别感冒了。
来娣听话地在脸上揩了两下。招娣不满意,扯过毛巾,捏着一角,一点点将她的脸擦干净。
来娣呆呆地看着姐姐近在咫尺的小脸,心里渐渐安定下来。
雨越下越大,瓢泼一样,千丝万缕组成透明的帘幕,将院子里的一切物事变得朦胧而遥远。很快,院里已积了拳头高的一层水。
招娣和来娣一人一个小马扎坐在门廊下看雨。
来娣说,姐姐,乌云这么多,还有好多雨要下的吧。招娣也开始担忧,她说,这雨要是不停,淹到屋里,我们就到床上去,别被大水冲走了。
招娣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来娣觉得自己也饿了。
招娣带着她到屋里找了一遍,奶粉、米粉、鱼肝油、蓝瓶的锌钙特,都是小宝的。
小宝还在睡觉。仰躺着,手脚摊开,小肚子一起一伏,像只大蛤蟆,露着肚皮的那种。
来娣撅起嘴,饿得有点想哭。中午饭只有干馒头和黑咸菜,来娣并不想吃,而现在,如果想啃一口凉馒头,也得冒着雨跑到院子角的灶间去。
招娣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在小宝的碗里冲了米粉,又兑上两勺奶粉让来娣喝。既不甜也不香,来娣喝了两口,就推给姐姐。味道虽不怎么样,但招娣的肚子不再叫了。
共同密谋吃了小宝食物的姐妹俩,彼此对视一眼。姐姐接了廊檐滴下的雨水,将碗涮得干干净净,又倒了壶里的开水把碗烫过。小宝用的东西都要用开水烫过才能用,妈妈说他年龄小,容易拉肚子。
事实上,小宝还没满月就拉稀,拉了几天后爸爸、妈妈带着小宝去住院,姐妹俩就在奶奶家里住了十几天。
招娣和来娣想妈妈的时候,头并头嘀咕着一起埋怨小宝讨厌。结果,这话被奶奶听到,一人挨了一指头。戳在额上挺疼。
奶奶说,你们两个丫头片子,加在一起也不如小宝金贵。命贱好养活,金贵人才费事哩!
04
来娣想让姐姐和她玩扮仙女的游戏,招娣想玩又有点犹豫,扮仙女是要披着床单在床上飞的,她怕吵醒小宝。
来娣摇着她的手喊“金玲公主”,招娣心动了,答应和来娣去西屋,在她们俩的小床上玩一会儿。来娣蹑手蹑脚地从大床上拽了一条被单,两条毛巾,抱在怀里,欢喜地拉姐姐的手往西屋去。
还没走到门边,小宝睡醒了,吭吭唧唧地发出哭声,每次他都是这样宣告自己的存在。四个月的小人儿,除了哭也不会别的。
招娣安排来娣给小宝换尿布,自己去冲奶粉。
来娣有点不情愿,却也不想违拗姐姐,她磨磨蹭蹭地掀开小宝的毯子,小宝看到有人来,止住哭声,一只拳头塞进嘴里啃,两条肥嘟嘟的腿蜷起来又蹬出去,砰砰砸在床上,很是有力,更像只癞蛤蟆了。
说好的扮仙女只能泡汤。来娣鼓着脸,学着奶奶的样子,一指头戳在弟弟脑门上,恨恨地说,就你会哭,就你金贵,就你是带把的。
弟弟的尿布并没有湿,来娣回头向招娣报告。话音还未落,就感到胳膊上一股温热,是小宝的一泡尿。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如同一股水箭冲在来娣的胳膊上。
来娣尖叫一声,将扯开的尿布一把罩回去。
小宝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仿似意识到自己并未被温柔以待,缩起脖子打了个哆嗦,重新咧开嘴闭上眼,哇哇大哭起来,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幸好,招娣及时地拿着奶瓶走过来,奶嘴一塞,哭声停歇。
来娣跑到廊檐下,仰头看天。雨变小了,风变小了,天色也明亮了些许。她的胳膊伸进雨里,雨点落在手心和胳膊上,有点麻,微微痒,像春天刚出土的草尖尖戳上来。来娣旋转着手背,把每一处都冲得干干净净。
招娣喊她。让来娣将晾在碗里的温水倒在另一个喝水的奶瓶里拿过去。
好麻烦啊!来娣确定自己小时候没有得到过这样周到的照顾。在她的记忆中,似乎只用调羹吃过东西。一想到姐姐上学以后,自己将成为独自承担这些麻烦的唯一一个,她的脸不由耷拉下来。
床角的针线筐里,有条缝了一半红布兜兜。一把绿色塑料柄的剪刀让来娣想起下雨之前,在手心停留过过的那只可怜的大青虫,它被剪成三截在大雨来临时落进土里,会不会重新长出头尾,成为三条虫呢?
于是,她对招娣讲起那只青虫,绿色的,就像床单上印着的红花绿叶的那种绿,有金黄色的纹理,就像带着妈妈很宝贝的那条金项链的颜色,青虫比她的小手指还长一点,软乎乎的,就像,就像……弟弟的小鸡鸡。
来娣止住了对青虫的描述,因为有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剪刀在青虫身体上“咔嚓”一声,似乎青虫还没开始蠕动,就断开了……如果在带的那个“把儿”上“咔嚓”一刀,会怎样呢?
会怎样呢?她问姐姐。
招娣说,那弟弟就不是弟弟,而是妹妹了。
妹妹吗?如果是妹妹,爸爸再打算送人,就不会先送她了吧。来娣想着,呼吸有点急促。
招娣又说,小宝要是妹妹,妈妈就不用赚钱给他娶媳妇,肯定也没这么累。
来娣用力点头,补充说,那我们还可以和妈妈一起睡觉,妈妈还会给我们煎荷包蛋,我们和小宝就是一样的了。
黯淡的光线里,来娣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爬向床角的针线筐,一手拿着剪刀,坐在床上,屁股挪向小宝。
这时,她抬眼看了招娣一下,招娣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换了尿布,喝了奶粉的小宝开始喝水,不紧不慢地一会儿吸一口,熟悉的姐姐帮他扶着奶瓶。他仰面躺着,黑眼睛看向房顶,两只小脚丫快活地扑腾着,大腿上有点痒,是只小手摸上来,这只手捏住他的“把儿”,但这对小宝来说是多么经常的事啊,时常有只手在这处碰触、流连、弹一弹、摸一摸。而他对自己身体能够掌控的也不过就是挥挥手、踢踢腿。
直到,“咔嚓”一声响,小宝愣了两秒钟,才感到剧烈的疼痛。他的身体从里向外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招娣打了个哆嗦,她扔了奶瓶,和妹妹坐在一起愣愣地看着鲜血涌出来……
其实,危险的何止是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