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微故事

小城杀人事件始末

2017-03-10  本文已影响0人  咫尺的白泽

(一)

大胖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迷迷糊糊地想着现在到底是十点还是十二点。

我之所以觉得现在十二点,是因为听见了爸妈在外面做饭的声音。而我又极度怀疑现在十点,因为我好像刚刚才关掉了九点的闹钟,又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只是一小会儿而已,总不会就过去两三个小时了吧?

时间在梦里的胀缩让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以至于听见大胖说:“刘佳佳的爸爸把他妈给杀了。”的时候,我竟一时没琢磨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什么啊?”

虽然听得清楚,但我还是让他复述一遍。

“刘佳佳他爸把他妈杀了。”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径直走向阳台,一边对着手机讲话,一边往楼下看。

“滚一边去吧,你听谁说的?”

“我亲眼瞧见的,都报了案啦!”

“到底?”

“真的,我和苗佳鑫都在这了。”

说话间,我又往楼下瞄了一眼,正好看见一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朝着小区里面驶去,这下由不得我不信了。

“你们在哪?我去找你们。”

“刘佳佳家。”

我挂掉电话,麻利穿起衣服,朝厨房喊了一声,撒丫子就往楼下跑。

刘佳佳的家里,我在春节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那时也见过她妈妈,记得是个很和善的女人,如今竟变作了一具尸体?

我揣着不知哪里来的激动情绪,一边想,一边跑,跑到一半却发现自己跑错了方向,于是又只能慌慌张张折返回去,不过好歹速度很快,几分钟就到了一号楼下,警车和救护车已经停在那里了。

跑到楼上,首先看到大胖和苗佳鑫像两个犯了错误的小孩一样,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他们旁边还有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大妈,面容悲戚。

刘佳佳家里房门大开着,然而警方已经封闭了现场,我从门口看进去,只能看到客厅里的斑斑血迹,还有警察来来去去的身影。我心里暗叹,还是来晚了一步,没赶上警察之前进去看看。

这时苗佳鑫凑过来和我打了个招呼,他的脸色苍白,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显然是被吓得不轻,我本想戏谑他几句,但考虑到情形不大合适,于是忍住没说。

我们正说话间,一个警察把苗佳鑫叫了过去,问了几句话,拿出个小本子开始写写画画,问完他,又轮到大胖。

等了好一会儿,大胖朝我走来,说:“咱们下去吧。”

我说:“嗯。”

楼梯里已经变得拥挤起来,楼里的住户们或是打开房门向外窥探,或是直接朝六楼走去,我们下到三楼的时候,才看到一个老医生提着医疗箱慢吞吞地向上爬。等他走过去之后,苗佳鑫开口说:“人都死透了,还叫什么医生。”

我说:“你确定吗?说不定人还有抢救一下的希望呢。”

苗佳鑫说:“我确得不能再定了,你是没看见流了多少血,人脑袋都快掉下来了。”

我问:“用什么砍的?菜刀吗?”

大胖回了一句:“嗯。”

“那他爸呢?”

“估计早跑了。”

走出楼梯口,我忽然觉得阳光有点刺眼,用手挡了一下眼睛,再看周围,发觉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看,或举着手机拍,指望着能记录到什么刺激眼球的东西。

他们想必都揣着和我来时一样的兴奋,希望亲眼看见血淋淋的尸体,然而既然我的希望落了空,他们在这守着又能看到什么呢?

尽管如此,人们的热情依然高涨。中国人是天生的看客,对于看热闹有着全世界其它民族加起来都无法比拟的情有独钟。若此时是古时菜市场的砍头,围观的人群势必还要轰然大喊一声“好!”方可作罢。

我,包括大胖,也包括苗佳鑫,我们也都是看客,我们不可能理解置身事内的人是什么心情,这件事于我们最大的价值,不过是多了一点可贵的谈资而已。

我们穿过人群,耳边传来“六楼那家男人把他老婆给杀了”的议论,不禁惊异于消息传播的速度太快。

而我尚有些地方没弄明白:“什么情况啊,你俩是怎么发现这事的?”

苗佳鑫出来以后脸色好了很多,他说:“是刘佳佳给我打电话。”

大胖说:“这么回事,昨天晚上我和老苗在宾馆住的,商量今年去哪,结果今天上午刘佳佳就给老苗来电话了,说她妈电话一直打不通,叫我们去她家看看。”

“她肯定也猜到家里出事了。”

苗佳鑫揶揄道。

大胖继续说:“我们来了以后敲门敲不开嘛,结果下楼的时候碰见刘佳佳她奶奶了…”

“就那个和你们站一块的,那是刘佳佳她奶奶啊?”

我插嘴道。

“那其实是刘佳佳她姥姥,他爸不是入赘过去的嘛。所以刘佳佳就一直叫她姥姥是奶奶。”

“噢。”我回想一下刚才见到的那个大妈,觉得她表现得竟然还挺镇定的。

苗佳鑫顿了顿,说:“她奶奶有她家门钥匙,我们就又上去开了门,进去就看见客厅里有血,沿着血迹走到卫生间…我操!”

我大概能想象到那是一副怎样的图景了,“意思是她爹早就杀了她妈,然后跑了,你们今天才发现的?”

“肯定杀了没多久,那血还没干呢。”大胖笃定地说。

“她爹为啥杀她妈呀?”

“肯定是闹矛盾了呗,他们俩好像一直就感情不好,天天吵架。”

“她爹在煤矿上班,一个月挣九千多呢,还吸筋呢。”

苗佳鑫补充了一句。

“噢。”

我一下觉得事情合理起来。吸筋的人在我们这里实在不少,而且吸筋和打老婆的关系就像抽烟和喝酒一样,存在着密切的联系,抽烟的人往往爱喝酒,吸筋的人也往往爱打老婆。常常打老婆,某一次下手重了,把老婆给杀了,也不那么难以理解了。

说完这些,大胖问我:“你吃饭了没?咱们去外面吃吧。”

此时太阳正当空,阳光灿烂耀眼,晃得我有点头晕,远处的人群越聚越多,喧闹不止,我低头看了一眼手机,终于确定了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行,咱们吃饭去吧。”

(二)

可能是上午没睡好,也可能是睡得太多了,整个下午我都昏昏沉沉的。

我记得大胖到我家坐了一会,说苗佳鑫被叫去警察局做笔录了。我问他刘佳佳怎样了,他说她订了机票,下午就能到太原,后来又说航班延误了,晚上才能到。

我一下就想起刘佳佳打工的那个电子厂,我上个暑假也去那里打了回短期工,还顺便去了趟阳澄湖,领略了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那时意气风发,没头没脑无忧无虑的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觉得天地广阔,大可去得。不像现在,眼看着广阔天下,却寸步难行。

大胖不停地打着电话,一会打给郭伦,也就是刘佳佳她对象,叫他安慰着点刘佳佳,不要有什么想不开,一会又打给在外地的朋友们,告诉他们这件事情。

我们这些一起玩的朋友几乎要让他通知个遍。

我说:“你这是多余,告那么多人干嘛?有用吗,他们还能回来?”

大胖难得没有跟我犟嘴,他抽一口烟,说:“不管有没有用,能帮上的就这点。”

我也点了根烟,脑子里又想,我们这帮兄弟如今也算遍布大江南北了,他们像老鼠臭虫一样遍布在各个城市的各个角落。

这对潞城来说也算是件好事——我们这群小流氓终于不聚集在一起祸害这个小县城了,而是开枝散叶,分头祸害全中国去了。

后来大胖走了。我又到床上睡觉,没睡一会,电话响起来,接起来就听见老苗的声音:“下来,咱们接刘佳佳去。”

到了车上,老苗已经坐在里面了,大胖负责开车。

我说:“咱们几点能到呀?”

大胖说:“三个小时吧。”

我又转过头来问老苗:“怎么样?去公安局干了点啥?”

老苗说:“也没啥,就是问了问现场情况,谁叫我是第一个进去的。”

我说:“紧张不?”

老苗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紧张啥?又不是没去过。”

我笑着说:“那可是,这次总算不是犯了事进去的了。”

老苗也笑了:“局子里都是熟人,我还跟着他们看监控录像呢。”

我问:“看见刘佳佳她爸了?”

“嗯,他是今天凌晨开车跑的。”

“不知道现在都跑到哪了。”

“他能跑到哪?只要开着车,警察还找不到他?”

“估计出去就把车给扔了。”

大胖插嘴说。

我“嗯”了一声。

车子在路上越驶越快,我忽然有了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假如我们跑得足够快,能够追得上太阳,那么天永远也不会黑,时间将永远停留在今天。

如果我们跑得再快一点,能够追得上光的话,那么时间也赶不上我们了,我们就会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所有在我们之外的事情,将不会发生,也不会被揭晓。

可惜我们没办法跑得那么快,太阳远远地把我们抛在后面。

黑夜沉沉地,沉沉地降临下来。

暮色四合。

我们嘻嘻哈哈地讲些黄段子,不知不觉间快到了武乡。我觉得有些闷热,于是让大胖把车窗打开。结果猛烈的夜风从窗外呼啸着吹进来,刮得我脸颊生疼,我又说:“还是把车窗关上吧。”大胖说:“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正说间,大胖的电话响起来了。

他一边接电话,一边放慢车速,电话打完,他把车子停在了路边。

我问:“谁打的?”

他说:“刘佳佳。”

“怎么了?”

“她说下了飞机,就收到她爸的短信,说是她爸已经杀了她妈了,刘佳佳要是敢回来,就连她一块杀了。”

“我操!”

老苗感叹一句。

大胖继续说:“现在刘佳佳已经报案了,太原警察要护送她回来,不用咱们去接了。”

车里陷入一阵沉默中,风还在呼呼地吹着。

“他疯了。”

我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大胖点上一口烟,狠狠吸了两口。

“走,回去吧。”

(三)

葬礼在刘佳佳的老家举行,按着规矩,这是凶事,尸体要尽快下土,所以时间就定在了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我们这些人照例也去她家里帮忙。这两天里不常见刘佳佳的哥哥露面,倒是郭仑俨然成了主心骨,张罗这些事情。至于刘佳佳,总是在哭,我们都不会说些劝慰的话,只好任由她这样。

值得一提的是,葬礼期间有好几个警察在刘佳佳家里蹲守,他们全副武装,虽没有配枪,却带着甩棍,砍刀之类的东西,看上去倒像是黑社会。

尸体要入土了,而凶手还在逍遥法外,多少让人觉得心里难安。晚上聊起来的时候,有人说网上已经有通缉令了。我用手机看了看,只见通缉令顶端赫然是一张凶手的照片,照片上的人脸极为普通,以至于我刻意多看几遍仍是没办法记住他的长相。照片下面写着“2017年2月15日,潞城市发生一起故意杀人案,经查,死者丈夫李小刚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我看到最后一句“对提供线索直接抓获嫌疑人者奖励人民币2万元”的时候,忍不住调侃了一句,“兄弟们,咱们立功的机会到了!”

众人哄笑。

下葬那天,村子里的人来了很多,气氛颇有些热闹,全程只有刘佳佳一个人哭得稀里哗啦的。

以前我很少参加白事,唯一有深刻印象的一次是在很小的时候,见到过一辆拖拉机后面拉着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哭哭啼啼地开过去。刘佳佳平时是个很爱打扮的人,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她也穿上了白衣服,披着白头巾,灰头土脸,显得极为狼狈,与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些人一般无二。

我顿时有些感慨,也许是因为生活在黄土高坡的缘故吧,我小的时候总觉得眼前的世界色彩黯淡,什么东西都带着一点土色。我那时见惯了灰头土脸的人们,在这块土地上蝇营狗苟地生活,总以为等我们长大了,一切会变得不一样,世界会更加光鲜亮丽一点。

可是十几年过去了,我们仍生活在同样的土地上,并且扮演起了和上一辈人同样的角色。

该怎么样才能跳出这个死循环呢?也许,远远地逃离开这片土地?我不知道。

跟着棺材去坟地的路上,刘佳佳低血糖昏倒了,我们赶紧送她回了家,也就没能亲眼看看棺材入土。后来听说尸体还给别人配了个冥婚,收了十几万元钱。我心里挺不是滋味,觉得刘佳佳她妈的一生挺惨的,活着的时候拉扯两个不听话的孩子长大,被丈夫虐待甚至于杀害。人死了,尸体还要被人像商品一样交易出去,配个什么“冥婚”。

到了地下,她只怕又要忍受婚姻的煎熬了,愿这个“丈夫”不吸“筋”,也不打老婆。

办完丧事,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晚,仍是我们三个驱车往回赶。我的寒假还有一个礼拜,而大胖和老苗被耽误了几天,不日就要外出打工了。

我刚好看到网上新闻说李小刚被抓获了,连忙告诉了他们两个。

大胖问:“真的吗?新闻怎么说的?”

我念了一遍标题:“‘2·15’案件嫌疑人已自首,系吸食‘长治筋’后产生幻觉杀妻”

大胖沉思了一会说:“自首加上产生幻觉后杀人,这下恐怕判不了死刑了。”

老苗一下就有些不忿:“狗屁的产生幻觉,他明明就是故意的。”

大胖说:“谁能证明呢?又没有目击证人,还不是由他怎么说?”

老苗他的话被噎住了,反驳不出来。

我也觉得很不公,但是没有办法。

整件事情最操蛋的就是这一点,无论我们怎么想,都无济于事,我们只能等着看判决结果。

车上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车窗外的高楼、树木,飞快地略过我们。街道上空空荡荡的。

我说:“潞城这个地方真是冷清,这个点儿街上都已经没有人了。”

老苗接了一句:“过完年了,都去外面打工了呗。”

路灯沿着平直的路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直延伸到远方,融汇成一条黄色的河流。呼啸的寒风来回穿梭,俨然这座城市的真正主人。一幢幢楼肃穆地伫立着,像林立的墓碑,楼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家灯光亮起。这样冷得彻骨的夜晚,天上的星月一定也格外地明朗清晰。

我呆呆看着窗外的景象,无法感受到这片土地的体温和呼吸。我仿佛看见了几天前那个倒在卫生间里的女人的尸体,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慢慢流干全身的血液…

“一个正在死去的城市。”

这句话在我心里不断地响起。

附言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其中的人物、时间、地点,都是准确无误的,只有语言和心理活动与现实有所出入。其实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出彩的情节,但围绕着这件事情的许许多多东西,矿工、杀妻、吸毒、冥婚、灰头土脸的人们,以及春节后只剩空壳的城市,在我看来,构筑成了一个无比精妙的隐喻。

它戳开了一个小洞,让人得以透过小小孔口,看到这片土地上的贫穷、落后,和失望。

我文力有限,不能把它讲得更动听了,但我认为,在发现身边的美好感动云云成为主流的当下,另外一些东西也是值得被正视的,这就是我想把这个故事讲出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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