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疯,我们在非洲都涨了工资
同样的工种,欧美工人的工资远超国内工人的,这点国内的工人们早心知肚明,倒也能忍受,但当他们突然知道自己的工资和巴基斯坦工人的差不多、甚至连印度工人都不如时,心里顿时不平衡起来了。
配图 | 视觉中国前 言
王工是我前几年在中东某项目的工地现场认识的,当时,他是总包方,我是设计院驻工地代表。我俩同住一个宿舍,虽然年龄相差不少,但兴趣相投。那时候年轻气盛,工作之余常跟王工在当地到处逛。那几个月,我与王工无话不谈,知道了他的许多经历。
我一直想把他的故事写下来,可因为他长年在海外工地难得回国,约了几次都没成功,只能在朋友圈里看着他满世界跑。
今年,我凑巧去山东出差,他刚好回国休息,便约着见了一面。后来,我们又陆陆续续地视频聊了几次。
以下是王工的口述。
1
2001年,我还未毕业,便稀里糊涂地签了一家小型工程公司。那时啥也不懂,觉得能有份工作就不错了,正规企业应该也不会骗人,没理会合同的内容,就把字给签了。
当时,系里一大半的同学签的都是工程类公司,留在国内的也是随着工程全国各地跑,同样常年有家不能回,相比之下,我觉得一毕业就能去海外工作,自己还挺幸运的。
当我把要出国工作的事情告诉父母后,父亲异常兴奋——虽然海外工地通常比国内条件更艰辛,工资也不见得多,但父亲依旧认为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生怕村里人不知道,在村祠堂足足放了半个多小时的鞭炮,让那时的我成了全村羡慕的对象。
等十多年后,“出国”对于许多乡亲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了。当他们终于弄清楚我去的国家和地区之后,都嗤之以鼻:“嗨,只不过是跨国劳工而已。”
那时,我被公司分到了一个在北非的项目,项目部地处海边,周边荒无人烟。我从未见过未被开发的海岸线,清澈的海水,蔚蓝的天空,唾手可得的海鲜,让我很是兴奋。可等新鲜劲儿一过去,人便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烦躁当中——工地里,身边除了男人就是钢筋水泥,转正后的工资每月才300多美元。找出合同一看,条款上白纸黑字十分明确:海外服务年限至少两年,否则要罚款——但工资却只字未提,而且,我是作为“人力租赁”到项目部,这与当初招聘时所承诺的完全不一样。
我曾冲动地想过离职,但既没钱交违约金,护照又被公司借口“统一管理”收上去了,也只能得过且过。
转正后,我被分配到工地上做焊接技术员,管理安装公司的几十个焊工。那些焊工们也都很年轻,和我一样稀里糊涂地跟公司签了合同,公司两年才给他们提供一次回国的往返机票——不同的是,我还未婚,而他们大多数都已经生儿育女了。
有段时间,工地上进行大规模的特种材料焊接,高空作业,安全隐患多,稍不注意就会出危险,所以技术人员要一直待在工地上等工人焊接结束后才能离开。非洲的夏天,云层形同虚设,酷热无比,在户外站上半小时,就得脱层皮。任务一安排下来,老员工便说着什么“锻炼的机会要留给年轻人”,差事自然又落在了我头上。
我心里消极抵触,做事也漫不经心,工人们没少受我的气,但又敢怒不敢言。
一天中午,工人都下去吃饭了,我留在施工平台上等着同事过来签字交班,想着省得午饭后再上来。同事迟迟不来,晌午的太阳晒的我焦灼暴躁,在施工平台上走来走去,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
突然,我发现旁边有一闪一闪的焊接产生的弧光——大中午竟然还有人不休息在施焊?明目张胆地违犯项目部施工规范!我的邪火瞬间倾泻而出,冲过去对着那个焊工大声吼道:“他妈的!不是说我不在的时候不能焊吗?你找死吗?”
他摘下防护罩,朝我尴尬地笑笑,汗水在他脸上冲刷出一条条白色的沟壑,嗫嚅道:“我看你还在,所以我就没停……我想多挣点。”
焊工是按着焊口寸数算钱,多劳多得——想到连他们都是多劳多得,而我累死累活也就这么点钱,我心里越发郁闷,狠狠踢了一下平台上的栏杆:“你挣个屁钱,你这样会把我坑死的!”
我动作幅度太大,悄然不知安全带的挂钩已经从安全绳上脱落,在栏杆反力的作用下,身体不自觉地往后一靠。没想到后面的栏杆是虚搭的,整个身体一下就失去了重心向后倒过去。
“我要死了!”我脑袋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身体轻飘飘地往下掉,紧接着“哐当”一声,有人一把拉住了我,紧接着,又听那人痛苦地大喊了一声。我下意识地往上看了看,拉住我的正是那个焊工。因他拉了我这一下,安全带的挂钩恰好挂在了栏杆的柱子上面。
等我爬回施工平台才发现,兜底的安全网离平台差不多有10米,倘若掉下去,就算能被兜住,估计也是重伤。
因为不管不顾地去拉我,那个焊工的防护衣被平台上的栅格板硬生生地划破了,手臂上也被挖掉一大块皮,血正顺着胳膊一股一股地往下流,滴在栅格板上面。
“你赶紧去医务室吧,不然出那么多血你受得了啊!”我惊魂未定,有些愧疚。
“没事,血止住了就没事了,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回去再处理一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纱布往伤口上一缠,“不能让项目部知道,要不估计你好几个月工资都没了。”
因为当地法律的缘故,公司对于工地的安全事故一直是“零容忍”——违反安全规定的行为,全部以罚款为主,且处罚极重。像这次我未按规定挂钩安全带,就属于“严重违反安全规定”。
午间巡检的安全员听到平台上的动静,也爬了上来,看了看我俩,又低头看看了防护网,没吭声,又顺着直梯下去了。
“他看见了吗……他要上报,那就完了,好几个月白干了……”也许是因为疼痛,焊工的声音微微颤抖,脸也有些变形。
“他肯定看见了,但他也肯定不会上报。”我宽慰他说,施工平台上的安全防护措施明显不符合规定,真追究起来,安全员也脱不开关系。
晚上,我带着从国内带出来的维生素去看那个焊工,他开始死活不肯收下,我好说歹说,他才勉强收了。
“伤口有没有包扎好?不行的话就去医务室,安全要紧。”我问。
他笑了笑,从高低床的底下拉出一个小箱子,箱子里有消毒水、绷带,许多常用的和不常用的药都有:“经常在外面跑的人,常用的药肯定都有的啦。”
“你怎么带这么多药?”我看着其中几瓶药,觉得眼熟,但始终想不起来是对什么症的。他见我盯着那几瓶药看,就把箱子合上,岔开了话题。
坐了一会儿,当我起身告别时,他突然拉住我,一脸正色:“王工,其实我们工人都知道这份工作你不喜欢,但还是得注意安全呐,就算现在公司不同意你离开,你也不能拿生命安全开玩笑,毕竟是工地上啊,你这样太危险了……”
说完,他又讪笑着,有些不好意思:“你要是想离开,只要肯想,还是有的是办法。”
我回到宿舍,终于想起来刚才那几瓶觉得眼熟的药是用于治疗失眠的——高考那年,我因为压力大经常失眠,医生也给开过。
2
此后,我便和那个焊工慢慢熟悉了起来。他叫李然,老家在湖南邵阳的一个偏远山区,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一样,也是靠地里刨食的。他结婚早,已经有了几个孩子,为了学些技术也多赚点钱,便经常跟着工程队出国务工。
李然干活很卖力,焊接质量也高,极少偷懒,熟悉了之后,我便时常有意无意安排一些焊接难度大但工价高的工作给他。从这之后,他人前叫我“王工”,人后叫我“老大”,我想制止,但几次话到嘴边,又还是咽了下去。
一晃小半年就过去了,项目部为了提高工人的工作积极性,打算从他们当中提拔个几个“队长”,每个月工资能涨80美元。不少工人听到风声后,想方设法地开始活动起来。李然也一样,但他只认识我。每当看到他渴望而又迫切的眼神,没有权力、也没能力满足他要求的我,就只能扭过头去装作没看见——我心里想,焊工里,特种材料焊接就数李然技术最好,加上工作态度又好,就算是我帮不上忙,他应该也是比较有希望当队长的。
在海外的项目工地,技术员和工人们大多都是住在集装箱里。(作者供图)周五晚上,我正躺在宿舍无聊地看着从国内带过来的碟片,嘴上叼着国内带出来的烟舍不得点,李然突然推门进来,脸上尴尬地笑着,手中拎着3瓶“老干妈”和几包花生。在国外工地待过的人都明白,“老干妈”在这里相当于硬通货,大家平日里根本不舍得吃,只有实在吃不下饭的时候才会挖出一点。
“老大,在休息啊?”大概是紧张,李然的声音有点微微颤抖。我赶紧起身给他倒了杯橙汁,他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用手抹了下嘴巴,开始东拉西扯。我明白他的来意,但不好点破,他也一直不明说,时间一长,他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我看着他尬聊的样子,明白自己是他眼里唯一的“晋升”希望,但我也是个底层的员工,实在是爱莫能助。我有些心软,不忍心告诉他实情,默默地叹了口气,想了想,安慰他说:“放心吧,我会尽力的,只不过能不能成,我没有把握。”
李然听后也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起身告别。我让他把东西拿走,他死活不肯,无奈,我只好从柜子里抓了两包烟递给他,他又拒绝,我再三要求,他最终收了下来。
第二天,我硬着头皮去找项目总工说情。总工斜靠在沙发上,侧着脸笑嘻嘻地敷衍我:“能帮忙我就尽量帮忙,小伙子,先好好干活,其它别想太多。”
我走出总工的办公室的时候,才想到,我不应该空手而来。
队长人选尚未敲定之前,项目部里先征询了一轮技术员的意见,我看待选名单里没李然,连忙找总工说情,看看还有没有机会。
“他焊接技术质量最好,干活最卖力,你说我能提他吗?”总工慢悠悠地说。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话。
“把技术最好、干活最卖力的提为队长,那不是会导致质量下降吗?做管理的,要脑子活络,技术差一些没关系,技术顶尖的要留着干活。”总工以为我没有明白,又解释道。
“那……要不稍稍给他涨点工资?算是安抚他了。”我想再为李然争取一下。
“给他涨工资,那其它焊工怎么办?其它工种怎么办?”总工有些不满,声调都高了,“国内焊接技术好的工人比比皆是,根本不值钱,干嘛为了他搞特殊?”
说完,总工又从抽屉拿出一堆文件摔在桌上:“你看看这个月的‘应付工资’和‘应收款’,严重入不敷出,不降工资就不错了!”
“项目做亏就要扣工资,那公司赚钱给我们分红么?”我差点把这句话喊出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小王呐,你还年轻啊,前途无量,不要着急搞山头主义啊。”总工拖着尾音,意味深长地说道。
当我在工地上宣读“队长”名单的时候,李然一脸的失望,一声不吭低头望着地上,怔怔发呆。之后,他看我的眼神开始躲躲闪闪的,也许是对我失望和不满。我很想解释,但又不知如何说起。
很快,李然干活也开始拖拖拉拉的、没有从前利索了,人变得像刺猬一样,总是找机会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动不动就朝搭档的工人发火(一般一个焊工会配一个管工,管工负责焊前处理,焊工只负责焊接)。刚开始搭档还能忍,可有时他自己的焊接质量不过关也冲管工发火,时间一长,管工们都不愿和他合作了。
李然就这样变得越来越孤僻,甚至都不和同事一起玩了,休息时就一个人窝在宿舍里,不看电视,不玩游戏,就躺在床上发呆,全然没有了以前的开朗。我找了他几次,想开导一下他,但都吃了闭门羹。
我找跟他相熟的工人询问情况,那人回我说:“他啊——本来就有精神病,王工,你不用理他,过段时间就好了。”
3
工程还在如火如荼地往前赶,工地上国内工人突然毫无征兆地罢工,要求涨工资。
在海外的工地上,工人通常来自数个国家,每个国家的工人收入不一样,高低差着不少,但由于语言不通,不能互相通气,倒也相安无事。可这次偏偏就有人突然闲着没事,去打听了其它国家工人的工资,打听回来就炸锅了——同样的工种,欧美工人的工资远超国内工人的,这点国内的工人们早心知肚明,倒也能忍受,但当他们突然知道自己的工资和巴基斯坦工人的差不多、甚至连印度工人都不如时,心里顿时不平衡起来了。
项目部的管理人员都明白,平日里国内工人受了委屈,往往都是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从不闹事,最多也只是关起门来骂娘,这次能联合起来罢工,肯定有人带头搞事情。果然,项目部一调查,组织罢工的竟然是李然。
项目部解决问题的办法简单粗暴:各个击破,恩威并施。参与闹事的人,有的被裁掉,没有任何赔偿,直接一张机票遣送回家。但由于项目进度要求需要留人,大多数人都象征性地涨了点工资——除了李然。
李然既没有奖励,也没有处罚,连安抚性的谈话都没有。
罢工从开始到结束不足一个星期,然而几天后,工地上就有传言,说这次闹完,工资涨幅最大的就是李然,是其他人的数十倍。对这种真假没法证实的传言,工人们都宁可信其有也不愿信其无,慢慢的,大家都开始疏远李然,骂他虚伪,不管是在工地还是在宿舍里,李然说话都没人搭理他。
我看李然状态日益消沉,劝说了工人们几次。他们碍于面子,我在场时,便装模作样与李然说几句话,背着我,依旧一句话也不跟李然说,还骂他是“神经病”、“贱人”。
李然的面相也愈来愈阴骛,工作时老心不在焉,不断出错,后来项目部便找了个借口让他去做小工,工资比焊工低了一半,而且累了许多。李然向项目部提出要回国,项目部同意了,但说机票得他自己出,而且得扣工资,理由是未达到合同上规定的“服务年限”。
一张机票将近两万块,李然一个普通工人,哪里能负担得起。
他开始消极反抗,再也不去上班,成天在宿舍里睡觉发呆,夜行昼伏,黑白颠倒。项目部也听之任之,停发了他的工资,只是每个月还准时给他饭卡上打钱。因为与同宿舍的工人相处不好,工人们常常到项目部去投诉他,项目部不胜其烦,就单独给他安排了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
至此,李然完完全全地从工地上的人群中脱离出来。
也许是钱起了作用,也许是杀鸡儆猴产生了效果,工地上的国内工人安份了许多,干活也更卖力了,平日里连抱怨的话都少了,更别说像以前一样背后吐槽领导。
只是,等到项目后期,项目部制定了许多严苛的质量条例,惩罚手段依旧多以罚款为主。工人们一盘算,才发现等竣工后自己拿到手的钱,还不如罢工前没涨工资时的多。
4
过了段时间,工地上又发生了一件令人惊慌的事情。
为了调剂枯燥的生活,也为了安保,项目部养了几条狗,其中有一条是母的,生了一窝小狗。项目部上上下下都很喜欢,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几条小生命,吃的比人吃的还好,可以说是项目部的群宠。
但是有一天母狗外出之后,这7只小狗全部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房间里。项目部上下都很气愤,可查来查去,无果而终。那7只小狗尸体上没有任何伤痕,在艰苦的施工现场,每天顶着进度的压力,大家也只能在几声惋惜之后,不了了之。
然而没过几天,那条母狗竟然也莫名其妙死在工地上,身上同样没有任何伤痕。项目部怀疑有人投毒,但现场没有条件化验,只能发了通告,让大家平日里多注意,一度引起了工地上的恐慌。不过没过多久,大家也就只是在剩饭没法处理时,才会念叨几句那些莫名死去的狗了。
因为这个项目施工周期长,公司为了节省经费,在仓库里私下偷偷养起了猪。由于我们所在地区的民俗独特,虽没有严格的宗教信仰,但也不允许当地人吃猪肉。而平日里,当地政府也从没来工地检查过,有特殊情况需要来工地,也会提前打招呼。因此,除了我们自己人,谁也不知道项目部在养猪。
那一年,工人们快马加鞭,赶在中秋节前,终于完工了一个重大施工节点。项目部举行活动,既算庆祝,也算过节。活动弄的很晚,后勤的同事们也难得放松一回,喝得酩酊大醉。等回去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突然听见有人在窗外大喊:“猪棚没关,猪都要跑出去了!”
后勤的几个人惊出一身冷汗,酒登时醒了一半,抄着电筒一跃而起,推开门一路狂奔——要是这些猪跑出去,被当地人发现,会惹来不少麻烦。
但还没有靠近做猪圈的仓库,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猪叫声。后勤的人还以为是猪棚没关、被什么野兽跑进去了,正在咬猪,连忙抄起一根木棍,可靠近一看,里面没有什么野兽,竟然是李然——只见一只猪被正被李然按在地面上,死劲地嚎叫。李然狠命地掐住猪的喉咙,嘴里不停地发出骇人的“呵呵”声,边笑边喊:“我他妈的要掐死你,我他妈的要掐死你!让你平时他妈的欺负我……”
昏暗的灯光下,李然面目铁青狰狞,嘴角还不停地溢出一堆堆白色的泡沫,这诡异的一幕,把后勤一个的同事当场吓瘫在地。
这一下,前面杀狗的事情,也一下子水落石出了。本来项目部还想封锁消息,但是第二天一大早,整个工地就都传遍了——当然,外国工人除外。
项目部的医生对李然的病情束手无策。而出了这种事情,项目部也包不住了,只好选择性地把情况汇报给公司总部。总部怕李然再出什么事情,安排专人把他送回了国内。为了安抚李然的家人,还给他赔了一笔钱。
这事情后来成为了项目部茶余饭后的谈资,被大家咀嚼了很久。
5
但似乎这种情绪会传染似的,李然回国后,工地上又陆陆续续发生了些安全事故:工人莫名其妙地接连晕厥、中暑、营养不良、浮肿,甚至还流传着什么“走路遇见鬼”的小道消息。
时间长了,工人们闹得沸沸扬扬,不得已,项目部只好对分包商带来的人员健康状况及资质重新逐一审查,一查才发现,许多承包商为了压低工资,招工时审查很松,根本就不管工人体质年纪,只要肯来就都要。就这样,项目部压分包商,分包商压劳务公司,劳务公司压工人,层层压榨,到最后,工人手里根本落不下几个钱。
为了安抚项目上的人,项目部花了大价钱从国内请了一群法师,飞了上万里,到异国的工地上又唱又跳,作了好几天的法。法事结束后,法师们又端着黑狗血,绕着项目部浇了好几圈。
也许都是些心理暗示,在这之后,项目再也没有出现奇奇怪怪的事情了。
与之前的罢工相似,李然的发疯,又给工地上的人带来了“普惠”效应。后来,公司答应所有签了两年合同的工人和工程技术人员,每半年可以回国一趟,不回的话,就可以将机票折现算作应得的收入。
大概,这依旧是一次一个人的牺牲换来的群体利益吧。
李然被送回国之后,我心里很难过,常常自责。我始终不相信一个开朗的人会因为这些事情就变疯了。后来,我一直四处打探他的状况,只要遇到从邵阳来的工人,都会跟他们打听李然,但都一无所获。
入行多年后,2010年,江苏一个电厂大修,业主邀请我作为专家组成员,帮忙检验特种材料的焊接质量。没想到这世界是如此的小,我竟然再次遇见了李然。
当时,李然在那个工地上担任焊接组组长,可以自己承包些小工程了。检验时工地上还在施工,他戴着防护面罩和我说话,我只是觉得声音有些熟悉,但现场人多,碍于身份,没敢向前去确认。
几天后,验收结束,在我要离开时,他摘下了防护面罩,冲我笑了笑。我走上前,想和他聊聊,但没等我张嘴,他就又戴上了面罩,埋头开始了焊接。弧光一闪一闪的,他戴着面罩的脸在焊接产生的烟雾中忽隐忽现,我心中一凛,9年前的事情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怎么?焊接有问题?不符合规范?”电厂的陪同人员见我盯着一个焊工发呆,问我。
“没有,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很熟悉。”我急忙掩饰自己的失态。
“哈哈,工地不都这样么。”
离开现场后,我打电话给检修负责人,想告诉他一些事情,但话到嘴边,终究咽了下去,只是问了问李然的表现,幸好,听到的都是赞扬的话。
这么多年过去,李然一点也没变,我倒是变苍老了很多。这样也挺好。
(作者注:其实2010年那个电厂工程验收我也参与了,也许我与王工还一起开过几次会,只是那时我与王工还不认识,不知道在那个工地上,还有那个曾救过他一命的焊工。)
作者 | 沈某人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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