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无二日 3
造反 上
有人造反是为了吃饭,譬如翟让。
有人造反是为了自己的骄傲,譬如杨玄感。
有人造反就是为了造反,譬如我自己。
李密边思忖边擦干净翟让的尸体,他想让死人看上去干净而从容。
李密提着翟让的尸体向着军营外走去,脚步踩在青青的草上,很是轻快。
来自天空的明亮光线把他细削身躯在地面映出了一道极长的影子,然后渐渐被更加明亮的光线变淡。
他走一步让自己的心硬一分:把他们都忘了吧!
他把尸体抛在瓦岗军将士面前,长叹一口气:“你们说翟将军翟大哥该死吗?”
秦琼在人群之中静默不语,多年以后他把这姿态保留在了玄武门前。
整个瓦岗军最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他却没有打听去看,只是看着身前的阳光射影的浓浅变化,似乎这比军营里惊天动地的兵变还要更加有意思。
没有人注意到他,自然也没有人看到他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他唇角微扬,在笑。
军营间渐有躁动声起。
似乎有哭泣声,隐隐出现又随即湮灭。
随着天光越来越明亮,每个人的脸越来越清晰,他的笑容越来越盛。
他显得真的很开心,也有些遗憾的神色。他知道李密会注视自己,于是嘴角堆出更多的笑意。
能与李密这样的天才处于同一时代,到底是好是坏?
无论求官问仕,或是别的什么。现在面对这鲜血惨案,秦琼本能保持静默。
天光完全释放,但军营却随着阳光被静谧占据。
此时的安静代表着什么?是震惊还是反抗?是愤怒还是安慰?
但,翟让的死亡就像照亮世间的光线一般,李密需要每个每个人的态度。他看到了秦琼的微笑,心里有了一丝慰藉,当然,终究还是会有些怅然。
翟将军该死吗?
李密终于转身,望向众人。
看着那道翟让尸体上逐渐泛白的裂口,还有那道已经快要看不见的血光,不知为何,双眉微挑。
翟将军该死吗?
李密望向那具尸体,笑容渐渐敛没,有些疑惑与不确定。
他心里一直再问自己:我杀错人了吗?我怎么会错?
……
……
裴仁基,这位新降的隋将平素德高望重颇瞧不起翟让的土匪部落,也耻于与之为伍,没有李密,他不可能投靠瓦岗,但此时他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与其说翟将军是否该死不如说翟将军是否该死在李公手里,翟让受人挑拨,一个小小的瓦岗山竟然分裂出三股势力,不拧到一起,我们必败,会被对手一一攻破,在劫难逃。今日,李公壮士断臂,大义灭亲,保全的是瓦岗,保全的是所有兄弟的性命与富贵。翟将军该死。”
李密把眼睛投向单通单雄信。
单雄信回复:“效忠李公不复多言!”
徐世绩面无表情:“此时无言胜于一切。”
李密说:“天地不仁,乱世纷扰,有一席之地能辗转腾挪殊为不易。我不想兄弟们在狼烟烽火中没一处安憩之地。我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我而死。是非功过暂且放下,我们目标是天下!我们要用整个天下祭奠翟大哥!天下在等着我们!”
李密必败!
秦琼与程咬金交换了一下眼色,双双对李密拱手:“请李公下令,我等唯命是从!”
其余众将一起躬身:“我等唯命是从!”
李密指向远方的洛阳城:“决战洛阳!”
等众将退出军营后,李密对蔡建得吩咐:“刀斧手撤了吧,让各营斥候注视各营主帐。”
单通营前,徐世绩对他说:“今天不便议事,你我兄弟各自保重”,然后掉头就走。
单通面对军营缓缓跪下!
裴仁基营前,秦琼程咬金簇拥裴老将军回帐,裴对他两说:“我只说了翟让该死,却没说该被李公杀,李密才高气傲,心思太急,这事不该他自己做。还是世家弟子,缺乏世故。”
秦琼动了动嘴唇,却又缄口。
程咬金性急,冷哼一声:“他不做,谁来做?”
李密军帐,只有王伯当与李密两人。
“三郎,我错了吗?”
“没有对错,你与翟让势成水火,你死我活的事情有什么对错?”王伯当说话直接了当。
“不,我错的是不该自己动手,借刀杀人的把戏,对我更好.....但是,我有可用的刀吗?如果有,我还打什么洛阳,直接偷袭长安了!”
李密摇摇头,举起一杯酒指向王伯当,“现在,麻烦不是少了一个,而是刚刚开始。”
这时,营外有斥候报:“李公,山西李渊密信到了。”
李密笑了,想起自己写的童谣:杨氏灭,李氏兴。
造反下
弘农城外的一座孤山,云雾里有不尽湿意,还有杨玄感悔恨的眼泪:
“悔不听李神童的话啊!导致今日惨败,十万精兵只剩下你我兄弟二人!”
杨积善背着双手,偏头看着石床上的哥哥,偶有风起,掀起白衣:“兄长,李密现在何处?”
杨玄感倚在石床之上人,浑身是血,到处都是伤口,或窄或宽,或深或浅,根本无法分辩究竟是何种兵器所伤,衣服也破烂不堪,但在他手中却有一块绢布,绢布上有李密写的上中下三策:
上策:占榆林
中策:袭长安
下策:攻洛阳
“什么都在他计算中,我攻击洛阳,他就料到今日败局,所以偷偷遁去了!”
杨玄感回忆起他决定攻击洛阳时候李密的诡笑。他似乎猜中自己将会选择攻击洛阳的决定。当时李密脸上没有意外,诡异的是,脸上始终笼着一层雾气,无比幽深,无法看清楚容颜。
李密站在书案前,看着杨玄感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玄感说:“洛阳不满天子的人更多,我等正好借势,李兄何意?”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密终于说话了。
“也好。”
他的声音很干净,却有些发涩,语速非常缓慢,这两字似乎千钧之重。
“李兄认为洛阳城该怎么打?”杨玄感言辞真切。
“杨兄既然决定打洛阳,难道还不知道打它的策略?杨兄将门虎子,又何须我置喙?”
李密眼睛就像一片湖水,看似平静澄清,却藏着无数风暴与浪涛。有遗憾,有些疲惫,还有些期待
须臾,他眼里的所有情绪尽数消失,只剩下一片平静。
那晚以后他们再未谋面,那一晚就是生死决别。
“李密虽然写了三策,但他似乎更希望我们选择下策,否则不至于战事未起,他就失踪了。他应该等的就是我们自寻死路。”
杨积善对石床上的哥哥说道。
杨玄感身躯微微一动,双瞳突然爆出光来。
“一切都是他的算计!他想要做什么?他诱我造反,又要我失败,与他何益?”
杨积善劝道:“多思无益,眼下该如何避难?”
……
……
沉默很久之中,杨玄感想起了那晚雨中的长安街道,想起了那首童谣.....
终于他对兄弟说:“我本自视天下无敌,洛阳城外振臂高呼,就有王公贵胄十万人跟随,但其实每一步都在李密的彀中而不自知。
我该死!但不能死在那些人手里,他们不配砍我的头!积善,你杀了我便是敬兄敬长,了了我在世的最后心愿!”
杨积善说:“他们不配杀你,难道配杀我吗?”
杨玄感说:“你不会死,去告诉杨广那首童谣里的天大秘密!”
几个时辰后,杨积善提着哥哥的头,跪在隋军的铁骑前:“罪人积善,诛杀逆兄,有国运之秘要呈报皇上!”
眼泪迷糊了他的眼睛与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