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病人(6.1)

2020-02-24  本文已影响0人  江南吹雪

田露在唱了一首歌后没多久就离开了,她去医院照看她奶奶,郭爱莲和她一起离开。她们俩一走,其他人的热情也被带走了,很快就曲终人散了。

傍晚的时候,我和许海涛、田露还有郭爱莲去学校看望胡老师。胡老师因为生病,没有参加中午的聚会。她教我们英语的时候五十岁出头,身体有点胖,不过谁都看得出她年轻时是个美女。那时候她仍然很美,并非是容貌体态上的美,而是形象、性情还有老师身份融为一体的美。为了活跃课堂气氛,她有时候点名同学起来唱歌,不过只有一两个胆子大嗓子好的同学敢献声。偶尔她自己也会来一首,或是给我们朗诵诗歌。她的脾气并不好,有时候被学生惹恼了,她抓到什么就拿什么丢过去。有社会小混混到校园骚扰学生,她怒发冲冠像老母鸡保护小鸡崽一样站到学生身前。小混混们在她面前自惭形秽,一见她就都灰溜溜地走掉。她赠送学校食堂的饭菜票给贫困学生,偶尔还叫上学生去她家吃饭。在冷天,她看谁穿得少,她会上前摸摸人家的手问冷不冷,亲切而自然。

今年她七十三岁,还不算高龄,但是有好几种病缠身。最严重的是去年她中风,中风导致半侧身体行动不便,说话有点口齿不清。雪上加霜的是她的丈夫两年前去世,子女在国外很少回来,她现在由一个亲戚照顾。

虽然事先听郭爱莲说了胡老师的情况,我们已经有心理准备,但是看到她的时候,我们还是忍不住泪湿眼眶。她头发全白,坐在轮椅上,旁边放着一根拐杖,左手因为中风而蜷缩着。胡老师朝我们摆摆手,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郭爱莲解释说胡老师让我们不必替她感到难过,她说她自己还行,虽然身体差了但脑袋还不算糊涂。她被疾病缠身,但是没有被疾病打倒。她给我们看封面有些磨损的《叶芝诗选》,她给我们看她练写的毛笔字,她的眼神依然富有感染力。

她真正鼓舞我并非是在身为她的学生的年代,而是我成了医生,当我以一种职业身份站到别人面前,追求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时,很自然地想到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她就以职业上的典范成为我效仿的对象。目睹人在疾病和死亡面前的恐惧和无助,我感到人生的徒劳无益和悲剧性的空虚时,她的形象就会浮现出来,想到她给我们朗诵诗歌时泪光闪闪的样子,不是书本上的人,也不是电影电视剧里的人,是一个曾经在我眼前的人。一个人可以在许多人的心中留下美好形象,一个人可以在别人的心里产生持久的力量,这种力量改变的不止是一个人,还会影响许多陌生人,即便她离开的这个世界,由她产生的力量和影响还在。人都会死,但是有与人相关的东西永远不会死,想到这些我就受到鼓舞。

我每次回老家都想到过要去看望她,但是最后由于害羞和怕麻烦,我最终放弃了。我宽慰自己说,相见不如怀念,对一个人表达敬意不一定要去见她。现在她老了病了,这个可怜的病人又给我上了一课。我能够善良,但是缺乏爱。爱也是一种能力。我痛苦地克制着,隐藏自己的想法,表现得冷漠,本质是源于孤独。我讨厌把一切都跟童年、跟父母扯上关系,过去我一直努力摆脱这样的念头,彻底从过去挣脱出来,我以为这才是成长和勇气,实际上是出于害怕。要认清生活的真相,找到真正的自我,就必须质疑自己的过去,面对内心最为痛苦的东西,人只有在痛苦中才能明白什么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只有在痛苦中认识自己。

我们从胡老师家出来时已经夕阳西斜,泛黄的光线映照在教学楼上,教学楼后一大片阴影显得有几分凉意。两个相互追逐的少年从我们身旁骑车飞奔而过。球场上传来嘭嘭打球的声响,伴随着喊叫声和掌声。傍晚时分的校园有怀旧的味道。

田露停住脚步,看着教学楼,说:“爱萍,还记得我们高中时的愿望吗?你实现了,我却没有。”

“当然记得。你要是跟我一起复读一年,肯定能实现。不当老师也没什么,你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郭爱萍说。

“你想当老师?”我问田露。

“是啊,我以前是想成为一名老师,像胡老师那样的老师,她是我的偶像。”田露说。

“不止是你,许多人也都把她当偶像。我当老师也十多年了,还没有哪个老师像她那样被那么多学生喜爱和尊敬。”郭爱萍说。

“她真是一个好老师!” 许海涛感叹道,“我没读好书,除了觉得对不起父母,还觉得对不起胡老师,我以前不好意思来看她就是觉得惭愧。”

“唉!她现在这样子真是有点可怜。”郭爱莲说:“原来大家都羡慕胡老师教子有方,两个孩子都送出国读书,但是现在有人这样说,孩子不能培养得太优秀,特别是不能让孩子出国留学,一旦他们不回来就等于养了白眼狼。别说出国,现在有人还反对女儿远嫁,最好是把子女留在身边。说他们不对吧,又好像有点道理。”

“胡老师干嘛不去美国和她儿女一起生活?”我问。

“她不习惯吧,人老了更加不愿离开故土。也可能子女们太忙,没时间照顾她,她不想麻烦子女。听说外国人子女都不管老人,老了就住进养老院,子女不用养老送终。这样想想外国再发达,这一点上也比不上咱们。” 郭爱莲说。

“以后我们也一样,这是发展趋势。”我说。

“胡老师自己怎么看?”田露问。

郭爱萍说:“胡老师是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肯定是孤独的,特别是这两年,王老师(胡老师爱人)走了,她自己又生病了。虽然有亲戚在照顾,但是总归不能跟自己的子女一样。”

田露感叹道:“难怪张爱玲说,人生是一袭华丽的旗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对于一个真正的英雄来说,旗袍之所以华丽就是正因为爬满了虱子。”我说。

“哎呀!被你们说的我浑身都痒了,走吧,吃饭去啦。” 郭爱莲说。

晚上吃饭的地方是一个江边的农家乐,岸边停泊着五艘船,船舱就是餐厅。船头旗杆上挑着一串红灯笼,跟周边的环境相比显得突兀,不过等天色暗下来,红灯笼朦胧的灯光映在水面,水面不时有啵啵的声响,倒是有几分安静悠然的意味。没有一丝风,船停靠得稳稳的,但是一想到身在船上,就感到它似乎在摇晃。

没有一种动物像人类那么不安于夜晚,夜晚的灯光亮起,每个人都像打了一剂兴奋剂。尤其是男人们,一个个眼神都烁烁放光,几杯酒下肚后,气氛热烈到肆无忌惮的程度。女生们的热情也被调动起来,她们一旦喝起酒来不但豪爽,而且个个都是豪量。起初田露神色不安,好像担心自己一不小心会摔一跤,在喝下几杯酒之后,她的脸由白变红,眼睛烁烁发亮,她已经习惯了飘摇,还兴奋地想要飞得更高,对找她喝酒的她来者不拒。她的表情里总带有一丝冷凝,说话时声音缱绻好像底下有座冰山,当一个释然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就像早晨第一缕阳光照映在春雪之上。对她来说笑容是很珍贵的。大家都愿意找她喝酒,就好像朝初绽的花朵洒上几点水让花儿开放得更甜美芬芳。

其中最为殷勤的是一个叫程荣军的男同学,他在北京从事房地产,据说身价上亿。程荣军在高中时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家伙,因为有口臭的毛病,他自卑得几乎不想让人记得他,结果差不多如他所愿。据说他正是秉持少说话多做事的人生信条才取得事业上的成功。不知道他有没有不忘初心,但是这个晚上他是忘记了,他说的话比谁都多,他对田露说的话比对谁都多。他坦承自己高中时候给田露写过情书,高中毕业后还想了她好几年,这么多年她依然是他心中的女神。

程荣军说:“你们别笑我,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对她的感情都是纯洁的。”

田露脸红红的,眨着眼睛,举起酒杯说:“为我们纯洁的友谊干杯!”

许海涛说:“你真相信他啊?我相信他以前是纯洁的,但是也相信他早就与纯洁无缘了。你们也不想想房地产商人有几个是纯洁的?”

大家都纷纷打趣程荣军。他依旧自信从容,微笑着说:“好吧,就算我再怎么样,回到家乡跟老同学们在一起我肯定是很纯洁的。待会我请大家宵夜,我已经安排好了。”

“对嘛!这样才算纯洁!”有人吼道。

纯洁这两个字像酒气一样在我心里掀起不快的情绪。那张荧光灯下白得有些异样的脸,那俏笑如兮的脸,那红扑扑的脸,那眉目如黛眼睛泛光的脸,那如瀑的黑发,那鬓角沁出的汗,那一笑乍现的梨涡,那红的唇,那白的齿,那一次次伸向酒杯的手,一直牵动着我的心。过去人人爱她,我从不曾嫉妒,现在我一想到爱就感到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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