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父亲(二)
我深切地怀念着我的父亲,不是因为他给了我体验这个世界的机会,也不是他将我抚养长大,而是因为与他一起走过的岁月,留给我最初的人生启蒙,让我成为现在自己并不讨厌的样子。
父亲是村里少数有“文化”的人,甚至我一直认为,他比那些在村里教小学生的老师们更有文化。说他有“文化”,是因为他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甚至比我还笃信唯物。读高中时,曾与他有过一次辩论,我跟他讲了很多形而上的论断,我告诉他唯物主义很多时候解决不了人的思想困惑。而他坚持认为形而上的学问都是庸人自扰,用他的话说“都是人脑子里想象出来的问题,然后又用脑子去解决,折腾来折腾去”。他甚至断言我们国家的唯物主义政党总有一天会把哪些“不参加劳动不创造价值,只知道敲鱼念经和尚道士们统统革命掉”。
他给我讲过的故事很少,其中一个便是鲁迅踢“鬼”的故事,讲完故事,他告诉我,这世上没有鬼神,鬼都是人自己编出来,用来吓唬那些心里有鬼的人。他不信鬼,更不信风水。小时候家门前有一个大大土坡,邻居都苦恼,每天上了坡还有下坡,不方便,都想把他推平,但是风水先生说这个土堆在“龙筋”上,不能断。大家想想断了“龙筋”,那还了得?爸爸不这么认为,他全程不屑地驳斥了所谓的“龙筋”说辞,带着年轻人把那个土堆开出了一个三米宽的缺口,别人说他脑子有点缺,他说“‘天堑’变通途”。
他从来不敬天信教,烧香拜佛。上小学时,村里来了些个传教的人,爸爸差点跟他们掐起来。看着那个在村里忽悠一群村妇们信什么教,说只要信了教,家里的面粉缸里的面粉就吃不完,老人不会生病……他上去就跟他开撕,叫他赶紧离开村子,不要在这里骗人。那人离开时借了“神力”,诅咒他回家的路上摔十八跤,父亲笑笑说:“我闭着眼走路都不会摔跤,要是打个踉跄,我就跟你去传教”。
父亲的唯物观体现在他认为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可以通过试验获得知识,也都是“可以算出来的”。他说的算出来就是用数学证明或者推演出来,世界是精确的“多一寸都多,少一两都是少,都不行”。我不知道他到底从哪里想出来的,也不知道他一个初中毕业的农民怎么会懂得这些。
所以,父亲很看重我对数学的学习,读初中时他的数学成绩全县可以排上名次。他一直认为数学是检验一个人脑瓜子是否灵光的几乎唯一标准。父亲跟我说他小时候数学成绩从来都是满分的,因为数学满分很容易,数学的世界里对错分明,好像那是他理想中的世界。他认为最没有水平的人才会对语文感兴趣,最平庸的老师才去教语文,他的狂傲我一直不懂。
遗憾的是,他的儿子数学远不如他,甚至不能算得上好。所以不管我如何在班级里考试排名多么靠前,多少次全年级第一,他总是问起我数学成绩,然后摇头,显然他认为我属于脑瓜不算聪明的那种,事实上我确实是。
我从小就对数字不敏感,而且相当长的时间里认为数学很无聊。我还记得第一次来自数学的挫折。那是在我四岁左右的一个夏天,雷雨刚过,云开雨霁,乡下空气异常的清新。庭院里来了很多出来串门的人。不知道是哪个大人让我数一下这时候院子里多少人,我数完了,一共是几个;然后突然又来了几个人,他又问我现在是几个人,我只好又数完;后来又走了几个人,他又问我现在几个人?我感觉很无聊,于是并未作答,爸爸在旁边类似自嘲的语气“看你连个数都数不清”。小学开始,就意识到自己不是学数学的料,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学习数学,难道就是为了数人头,那时幼稚到可笑。
父亲说起数学时的轻松与我对数学的困惑,共同造就了我对数学这门抽象学科的无力,以至于纵观我的全部学生生涯,数学始终成为我最不愿意学,也最学不好的一门功课,不过随着学历的增长,我也不至于在父亲面前全是自卑。因为工作以后,才发现我花费了太多时间学习的数学,其实除了加减乘除法以外,其他的一概无用,后来我豁然开朗,原来贯穿我整个求学生涯的数学课程,只不过是为了看看我是不是脑子灵光,能搞艰深学问研究。
试想,我们每个人可以事先定了不做那么高深的学问,是否可以不学数学,也许整个人生的体验都会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