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病人(12)
我就是在那两年开始由调皮顽劣变得不爱说话。因为别人拿我妈的事情嘲笑我,我跟人很凶狠地打了一架,用砖头将一个孩子脑袋砸破了后,就再也没有人说我了。原来的玩伴有点疏远了我,准确地说是我疏远了他们,我回家后就躲在屋子里玩。我在心里恨我妈,几乎不主动和她说话,心里打定等初中毕业了就去外地打工。但是,我的学习成绩由班上倒数几名升至第一名。
平叔是二月份出去打工的,到端午节后不久就回来了,因为家里的庄稼等着他收割。有一次我刚好和平叔迎面相撞,实在避不开他,被他拉住。他对我说,大人的事情你别管,好好用工读书,将来考上大学去城里上班,城里生活比农村强一百倍都不止,他正准备跟我描述城里的美好,我挣脱走开了。
以前每次平叔外出回来,我都很高兴,因为他通常外出归来都会带些糖果给小孩子们吃,对我来说,我还指望从他那里得到别的宝贝。这次他回来,却是让我的心情紧张起来,让我觉得眼下的风平浪静多么可疑。虽然我妈没有表露什么可疑之处,平叔也是一样,但是曾经不就是这样么?
跟别人对平叔的交相夸赞相比,我听到更多的是我妈对平叔的批评。逢年过节或者来了共同的亲戚时,在一起吃饭的饭桌上,我妈还经常和平叔针锋相对,特别是反对平叔劝酒。平叔酒量很好,热情好客,每次家里来客时猜拳喝酒的场面极其热闹,引得女人和孩子们也兴致勃勃地围观。必要的时候女人们要充当劝阻的角色,孩子们也会帮忙,夺下男人们手里的酒瓶把它藏起来。
我爸不胜酒量,经常被灌醉。每逢喝酒的场合,我妈便担心他喝多,偶尔她还会替我爸喝几杯,结果被发现她的酒量比我爸的还要大。由该不该更进一杯酒在我妈和平叔之间引发不少唇枪舌战,因为他们的沟通还需要借助打手势,场面就显得异常热闹。我妈是所有人中和平叔沟通最迅捷的人,也许她打出的手势更规范,也许是她说话时口型更标准,尽管她是外乡人。
我爸被灌醉了,或者我妈自己被灌了酒,事后在家里我妈会说平叔是个蛮子(注:蛮子是一意孤行不听劝的意思)。还有一次她这样说平叔是因为我。我的游泳是跟平叔学会的,他是游泳高手。有一次把还没有学会游泳的我推进水里,他有时候会像孩子一样作些恶作剧。我呛了好几口水,当天晚上发烧咳嗽。第二天我妈埋怨他是个蛮子,可是我并不埋怨他,那时候我还挺喜欢平叔的。不只是我,村子里的小伙伴们没有人不喜欢他的,因为平叔很会玩,他会逗我们玩,还会跟我们一起玩,而且他家里有好玩的东西。
平叔空闲的时候,他会带一帮孩子划船采莲蓬啊、菱角啊、采藕啊,
捕鱼捉虾的时候,他身后也经常跟着几个孩子。有时候我们还求他给我们做陀螺、弹弓、高跷、火药枪、滚铁环之类的玩具,因为他家里有各种工具,他制造出来的玩具绝对是一流的。
平叔是我们村第一个有自行车的人。我们都渴望到他能带我们兜兜风,胆战心惊地享受一下风驰电掣的感觉。平叔有空的时候就会满足我们的要求,带每个孩子兜一圈 ,最多的时候他能带上四五个小孩,他像一个老猴子身上缀满了小猕猴。他还给我们表演杂耍般的车技,如双手脱把骑车、倒着骑车等。他每次在家门口修自行车或者修补其他东西的时候,总是围着一圈小孩观看。
等我们胆子大起来想学自行车时,我们就经常趁平叔不注意的时候,将他放在门口的自行车推走,去学骑自行车。因为他听不见,很容易自行车就被我们“偷走”,经常前脚下车后脚车子就不见了。有时候他着急了气得直嚷嚷,还会打我们屁股,但是没有人怕他,因为他生气或打人时总是在最后的时候绷不住,以哈哈大笑收场。
沾了和平叔的亲戚关系,我是其中最贼胆包天的“偷车贼”,我就是用平叔的自行车学会骑车。后来,我还偷学了不少手艺,如修补自行车胎、雨鞋、渔网等,但是我每次都要找平叔借用工具。平叔有一个工具箱里面各种各样的家伙,你能想到的都有,还有叫不出名字的,简直就是一个百宝箱,每次他提出他的百宝箱,我们眼睛里都充满了好奇,不停问他这是什么那是干什么用。幸亏他听不见,要不他也会被我们吵聋了。后来为了怕我们乱拿他的宝贝,他给百宝箱上了把锁。
如果你认为平叔不务正业,你就错了,他的庄稼活干得比谁都好,因为他懂技术,他的技术是从书上学到的,他家有几本有关植、养殖、栽培之类的书。要不是田地少,他早就像那些书上写得那样成为致富能手了。
除了这类书之外,平叔还有其他书,他有一本《水浒》,三四套武侠小说和七八本故事杂志之类。小学期间我一直是班上的倒数几名,向来不爱读书写字,感兴趣的是捉鱼摸虾,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竟然迷上了平叔的那些书,他家的那些书我看了又看。后来平叔把它们都送给我了,他有新书在看过后,便借给我看。只是很难得会买或借来一本新书,但是平叔每次外出归来,我心怀期待。
有时候平叔去镇上买东西,要是碰到我不上学,他就会问我去不去。我自然高兴地跳上他的自行车后座,跟平叔上街可以到处溜达溜达,他和我一样对各种东西都感兴趣,有时候平叔还会买点零食给我吃。当然我也能帮他点忙,在他和别人沟通不畅的时候,我就帮他一下。跟我爸上街时,他总是催我走快点,上街直接办事,办完事就往回赶,什么玩的吃的都没有,白走了五六公里路。
我有时候也会被平叔哄骗,在插秧割稻的农忙时节,他叫我们带领一帮孩子给他帮忙,因为我一直是孩子王。我们干了一会儿后就累得不想干了,他便告诉我他手上有一本新书,我要是想看就必须帮他干活。我最后中计了,他给了我一本我早已经看过的旧书。他要是不笑,他佯装的样子就像他的耳朵,谁也看不出有毛病。当他把书交到我手中时,我那上当后的表情惹得他得意地哈哈大笑,有时候我真的生气了,他依然不管不顾地哈哈大笑,那个时候我会想到我妈说他是个蛮子。
得了教训的我,第一天不理他,他便故意来招惹我,用手点着我笑着骂道:“懒虫!你不好好读书就要跟我一样干苦活。不干不行啊,人长了嘴,要吃饭。你要是好好读书就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了,考上大学当工人,刮风下雨都不怕,不愁吃不愁穿。”
我的童年期要比别人长,直到十二岁我还是孩子王,但是那一年我一下子就和童年彻底告别,好像是被斩断的,以致我回忆十二岁之前的生活时总有着不真实的感觉。原本前后相继在同一片土地上的生活,在回忆里却如同生活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天地,呼吸着不同的空气。
我上初三那一年,我们那里有一对年轻情侣喝了农药而亡,是因为男方父母反对他们的婚姻。男的先喝了农药,女的闻讯从河对面赶过来痛哭一番,她回家便也喝了农药。夏日阳光正盛的中午,夏日阳光晃眼,知了声声不倦,亲属恸哭不止,唯独他和她巍然不动。
我妈也去看了,晚上吃饭时,她露出兀兀的神情叹了口气,说:“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正是那天晚上我爸从睡梦中惊醒,跟我说家里有老鼠。据说,就是第二天他同意跟我妈离婚。说来好笑,我爸和我妈根本就没有结婚证。这些都是事隔很久后我才知道的,因为我妈是在两年后才嫁给平叔的。
初三毕业后,我考上了高中,但是我不想读。一天晚饭的饭桌上,我跟我爸说我不想读书要去打工时,我爸好像跑到站台却没赶上火车似地,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眼神充满了抑郁。
他把碗放到桌上,问我:“为什么不上学?”
我没有说话。他又问我为什么不上学。我只是说不想上。我有同学初中没有毕业就去外地打工,进了服装厂,看他们春节回家一个个都混得挺不错的,我早就动了心思,问他们要了地址,准备投奔他们去。
“你考不上没有办法,你考上了哪能不念呢?至少要把高中读出来,你现在不读书能干什么?放牛么?我们家又没有牛让你放。打工?打工也需要文凭,不然就只能干力气活,工地干活,你干得了吗?”
我没有看他的眼睛,也不想坐在他面前,就把碗送进厨房,然后进了房间。
我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我妈。她冲躲进房间的我说:“你就恨我吧,迟早我会被你们恨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