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小仙女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庄子》
1
当山谷中下了第一场雨,那空山拾松子的幽人还未归去,树杪的清泉已深了几重。烟岚渐渐浓厚,青翠曲陌参差连着云气,远处着了朦胧淡色。白鸟急匆匆掠过林下,翅膀上沾了密密细雨,一个巧妙侧身,躲入了山间一株梨花叶中。
三月的梨花还未盛放,却已笼了秘而不察的香甜气息。一茬茬堆叠着的青色树叶,深浅不一,若你闭上眼睛,静静聆听,会听见它们窃窃私语。若你再添几分玲珑心窍,便会感觉到一股清净的力量,在密雨斜侵下,蛰伏、凝聚、融汇、窜动。
终于,当雨水坠入最柔嫩的梨花骨朵,沿着黛眉一般的弧线缓缓流动时,忽地一阵浓浓芬芳,花瓣次第打开,如混沌初开。花朵中央,立着珠玉般大小的人儿,着一身素白衣裳,徽墨色的长发垂到光洁的脚踝。她的肤色极白,连初雪都逊色几分,一双清眸如碧色琉璃,映着一江明月,令人不禁想起那阙词:浑似姑射真人,天资灵秀,意气殊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
可她却不清冷,带着几分香甜气息,笑起来面容稚嫩,像个不涉世事的孩童。她噙着笑,随意坐在花瓣上端详着山谷里的一切,空山新雨后,清泉石上流,原是这样美的。不自觉间,她托着花瓣一般的下颌,有些陶醉了。
未几,烟岚还未散,她听见了一阵苍老却清朗的声音,四下望去,原来是这株梨花树在同她说话。
“小梨花,今天是你出生的日子。”那棵树话语间显得很高兴,又将苍老的身躯抖了抖,清风穿过,一阵幽香。
“是你生了我吗?”她赤着的脚垂在花瓣外,随着颊边的微笑晃着,一下又一下。脚踝的银色铃铛,在清风和摇晃中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声响,回荡在凌虚之间。
“不,是这万物自然生了你,烟岚作了你的气息,清泉作了你的骨血,梨花作了你的皮囊,星辰作了你的眸子,还有这人世山海、生死涅槃,作了你的过往、现在与将来。”梨花树抚着花白的胡须,低首沉吟间,几片树叶坠地无声。
“既然是天地生了我,那我该去看看这个世界,去和它们一一打招呼,表达我的感谢。”她用小拳头撑着下巴,眨着的眼睫如同蝴蝶的翅膀。
“是这样的,我的孩子。”梨花树很高兴她这样想,接着伸出长长的绿色手臂,从树洞中取出一柄淡黄色的剑来。梨花树笑着将剑递给她,和蔼地说:“这剑身是几千年的琥珀凝结而成,剑穗是山间最美的流霞,它们有着日月风物的力量,一路上定可以保你平安喜乐。”
“谢谢你。”小梨花抚着她的琥珀剑,脚尖凌空一点,从花瓣中轻盈一跃,稳稳地落在了梨花树的脚下。她原是这样小,使劲挥手都不易寻到。梨花树一如既往笑着,同她挥手道了再见。
2
小梨花踏着风,脚踝铃铛不住响,又哼着自己编的歌谣,像只快乐的燕子。这时,在悬崖边,她看到了一男一女,交握着手,可神情却极为凄楚,两两凝噎。在小梨花的世界里,世界上的人应该都是微笑的,更何况他们交执着手。
“红尘一路,碧落黄泉,同去同归。”那书生模样的男子望着泪眼盈盈的女子,将执着的手又紧了些。那女子旋出一个微笑,轻轻点头。
“你们为什么要哭呢?”小梨花走到他们面前,虽然很小,但声音却那么动听,让他们不得不注意到白色衣裙的她。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了,这是高兴的泪水。”女子蹲下来,将小梨花捧在掌心,又望向男子,笑着说:“你瞧,还有来为我们送行的人。”
“是啊,这一趟浮沉俗世,也不枉了。”男子亦瞧着小梨花,可他的眼神却敛着深深的悲伤,她虽然不懂原因,可碧色眼瞳一看就看出来了。
“你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小梨花仰着脸,白雪一样清透。
“我不过一介书生,家境贫寒,又如何高攀得上府尹千金?便是迎娶,亦无珍贵之物可娉。”男子的眸色深了下来,如远山的寒云。
“何必再说这些?举步山海,我定是要跟随你的。”女子神色坚定,看着柔弱如柳,挺着的脊背却坚不可摧。男子揽她入怀,寒山静默,再不复言。
“这个你拿去吧。”小梨花取出腰间长剑,千年琥珀,万年流霞,剑身流转着的光彩,山川皆为之动色倾倒。这样的物什,在人间自然价值连城。小梨花踮起脚尖,纵身一跃,五指配合默契,将那柄流彩的剑簪入了女子的发间。
“这……”女子抚着发间的琥珀簪,霎时间失了言语,唯独两行清泪,滴落如雨。
“这是天地给你的,不是我,大树爷爷说过。”小梨花笑起来,眉眼弯成上弦月,望着眼前一对璧人,身后的山河亦随之越来越温柔清澈。她想起梨花树爷爷,想起他浓密的枝叶与清朗的声音,高兴地笑了。
“谢谢你。”小梨花转过身,听见了山崖边传来如风的声音。她挥挥手,继续唱起了来时的歌谣。怎么唱的呢?啊,是这样:万物风华,天之厚我。颠倒华相,责之在我。
3
天阶月色,夜凉如水,小梨花蹦蹦跳跳走到了巷子。家家户户都灭了烛火,入了梦境,唯独临河的阁楼,窗棂仍旧映着明通的灯火。她小心翼翼走上阁楼,侧身穿过紧闭的木门,越到了阁楼女子的绣架上。
那是一块多精巧的绣作啊,兰草的叶子由孔雀丝线绣成,淡雅又不失矜贵。兰花藏在叶间,犹抱琵琶半遮面,清淡的琥珀色。架前的绣娘双眼早已熬得通红,却仍旧捻线、穿针、银针上下飞舞,不顾疲累。小梨花安静看着,竟不知人间还有这样的巧手。
小梨花来路上听说,静安府的王爷生得剑眉星目,俊逸潇洒,又难得一身武艺,前线打仗多番凯旋而归。他又是极通文墨的,写得一手好诗词,不落于俗,清丽典雅,有几分孟浩然的味道。前几日皇帝赠了王爷一件缎衫,他觉得过于朴素,便招贴绣娘,为他的衣襟绣些花色。
看着绣娘如此细密针线,通宵达旦,不为静安王爷又为哪个?小梨花站着累了,便悄悄坐下来,将小脑袋搁在膝盖上,不自主打了个哈欠。正当她朦胧欲睡之际,听到了绣娘的惊呼,她眸子一睁,便瞧见了绣娘惊慌失措的脸。顺着绣架望去,原是最后一小片兰草缺了几笔,孔雀丝线却已用尽。这样珍贵的丝线本就难寻,更何况明日就是招贴的期限了。绣娘望着绣架,扑簌簌落下泪来。若无绣品,心心念念喜欢着的静安王爷便无缘相见了。
绣娘思及此,伏在绣架上啜泣,泪水染上了兰草的叶片,沾了清咸的哀伤之味。小梨花望着绣娘,又望着远处隐隐灯火的静安府,思虑半会儿,晃了晃踝间的银铃。绣娘忽地抬起双眸,便看见了烛火下素白衣裳的小梨花。
“不要哭了,这个给你好吗?”原来小梨花剪下了自己徽墨般的长发,现在的她,头发只到小巧的耳朵边,更像个白瓷小娃娃。小梨花的长发啊,比丝缎还要滑上几分,比孔雀丝线的光泽还要清雅高贵,抚在掌心,像仙女的披帛。
绣娘望着她,缓缓接过长发,泪水却更盈满了。她不知道该如何感谢这个梨花一般的小姑娘,好像除了泪水,什么都是多余。
“这是天地给你的,不是我,大树爷爷说过。”小梨花又笑起来,脚踝间的银铃更响了。说罢,她便跳下了绣架,走入了门外的朗朗月色之中。绣娘倚着门,听到了来自深巷的香甜歌声:万物风华,天之厚我。颠倒华相,责之在我。
4
小梨花又踏着清风上路了。她看见了灞陵边的折柳相送,灯火下母亲的临行密密缝,还听见了长安一片月色中的万户捣衣声,妆楼女子一声声的“悔教夫婿觅封侯”…….
入夜,万籁俱寂,小梨花站在墙角,看见了一位头发花白的婆婆,站在家门口,翘首以盼、望眼欲穿。她又想起来白天那个流连章台的游子,春风满面、风流任意。抬起头,月亮依旧残缺,霜华微凉,照着的百花深处,一片颓然。小梨花浅浅叹息,裹紧了白色裙裳,垂眸不语。忽地,她想起了还有一条白色的披帛。
小梨花取出腕间的披帛,捧在掌心,轻轻一吹,它便向着月亮的方向飞去。如露如烟,成雾成霭。她目不转睛望着那轮残月,在披帛的拼接下,缓缓地、缓缓地,变大、变圆,直到华枝春满,直到天心月圆。
此时,街上的游子加快了归乡的脚步,他们背着来时的青囊书箧,却早已洗净了来路的风尘。那望着月色叹息的女子,也终于打开妆奁梳妆,荣曜秋菊,花茂春松。柴扉前企立而盼的老婆婆,在门前掌了一盏明通的灯笼,开始欢喜地洗手作羹汤。那远征的丈夫,也得了批准,牵了一匹老马,重回飞花的故里。
小梨花穿梭在行人之中,那么渺小,而脚踝的银铃依旧,和着人间一片丝竹管弦。一路上,她望见独酌的诗人,凑了中秋的小宴,三五成群,送钩、射覆、花媒、奏琴、赏菊、吃蟹、吟诗、酒令。她听见他们吟着: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风里、云里、月里、星里,似乎有什么细微且温柔的声音。小梨花只是摆摆手,仰着天真烂漫的脸说:“这是天地给你的,不是我,大树爷爷说过。”
小巷深处,再次传来“叮铃叮铃”的声音。
5
小梨花不知不觉,走进了一片山谷,和她来时的那片真像啊。依旧是空山新雨,烟岚未散,曲陌参差,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可她却不像当初那样了,没有了流光溢彩的长剑,徽墨般及踝的长发,可以帮助她凌空跃起的白色披帛。她就像一颗蒹葭上的露水,一个刚出生的娃娃,是整个天地间赤裸的婴儿。
这时,小梨花遇见了一只梧桐树上的蝉。她听梨花树爷爷说过,蝉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流响出疏桐,是极干净美好的。她站在树下,笑着与他打招呼:“你好。”
“你好,小梨花。”蝉的声音像是吹过山谷的风,一瞬间,便入了云水。
“你知道我?”小梨花笑起来,短短的头发摇晃着,像原上离离的草。
“我在等你。”蝉从梧桐树上下来,并交给了小梨花最珍贵的东西,是他的一双翅膀。他并不在意,像个不关己的物什,漫漫递过去说:“这是天地送给你的,不是我。”
“那你怎么办呢?”小梨花望着翅膀,像那些接受过她馈赠的人类一样,眼眶湿润。
“你来路的白色披帛只会让你跳跃,这样是触碰不到蓝天的。这是天地赠给你的翅膀,可以尽情在青天之间翱翔,哪怕四海之外。”蝉笑着,将透明的蝉翼给她装上,笑起来比流霞的剑穗还要美,一双眸子比千年的琥珀还要透亮。
“我带你一起飞吧。”小梨花牵着蝉的手,指着蓊郁的莽莽山河,极目千里烟云、楚天开阔。蝉望着梨花柔软洁白的面庞,微笑点头。
那些时日,他们停在了岳阳楼,听范仲淹挥衣袖朗声吟着“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也停在了滕王阁,听王勃仰天而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更是在王禹偁的黄冈竹楼听了许久,听他用清净的声音缓缓道“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辽敻,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此时正逢夏季,灼日炎炎,流金铄石。终于,小梨花飞得有些累了,她牵着蝉的手笑着说:“世间原是这样大的。”说罢又望着山海,继续道:“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呢?”
蝉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望着流火的人间,泉水干涸,树木干枯。街巷上的百姓顶着烈日,谋以生计,农夫坐在田埂,对着日益蔫去的果木不住叹息。小梨花望着他,淡淡一笑,往日的稚嫩已减了几分。她越来越像一朵梨花了,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
“蝉,我们飞到太阳那里去吧。”小梨花望着他,双瞳剪水。蝉亦望着她,许久许久。终于,他认真而温柔地点了点头,握紧她的手,徐徐启口:“走吧。”
于是,他们一起唱起了那首歌谣“万物风华,天之厚我。颠倒华相,责之在我。”伴随着小梨花脚踝的银铃声,在水天之间,荡开了一圈涟漪。他们就这样唱着、唱着,太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像是出生时见到的至美的人间。
终于,一场清凉的夏雨,绵绵而下,润物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