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
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失联,即便零落天涯海角,只要想联系一个人,终究都能找到。只不过那些故交旧友绝大多数都简化成一串数字,一个名称,一张头像,静静地躺在通讯录里,就像沉入水底的鹅卵石,渐渐长满了岁月的青苔变得面目全非。挂在人身上的牵绊张成一把琴,这把琴太大太长,有些琴弦太久未曾弹响以至于落满了尘埃,偶尔触及,灰尘扬起,有时会落入眼中,让人热泪盈眶。
我从上海回昆的时候,在机场里我突然收到了来自一个初中同学的邀约,我和这个同学毕业后就再也没联系过,仔细算算也有八年了,想到这我忽然对身边的一切涌起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好像这条信息是跨越时间而来,把庞大而空荡的航站楼,玻璃窗外跑道上不知前往何方的飞机,远处灰蒙蒙的旧棉絮似的江南天空和天空下一望无际的苍茫大地变成一个逼真的梦境,而在这梦境之外我们似乎还应该背起书包走路去上学,在中午顶着烈日一起去建设路吃米线,并为了赶在中午校门关闭之前回到教室而在理工大学里狂奔,在放学时分听着广播里缓缓念出“又到夕阳西下,又见倦鸟归林”各自收书回家。在提醒登机的广播声中我猛然回过神来,惊讶于自己已经走出了那么远的路。在飞机上我任由想象去平凑着我们见面时的模样,许许多多的面孔在脑海中依次浮现,到了最后却是过去的自己在审视着现在的我。
我们是在翠湖边的咖啡馆见的面,见面之前我特地晚到了一会儿,站在咖啡馆门口柱子后的盲区里偷偷观察了他一下,确认了那宽松的黑衬衣下略显慵懒的瘦长身材和白皮肤上描出的略带点痞气的细眼睛和几年前并没有太大出入之后我才上前去打了招呼。事实上高考后我们就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他选择走上艺术舞台,而我则一直都是个中规中矩的中国孩子,但临到毕业关口,我们所面对的迷茫却是一样的,这或许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宿命,在简单的寒暄交换过各自的现状之后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杜甫那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就从这短暂的沉默的间隙中闪现到我的眼前。系在我们之间的那根弦已经太久没有被拨动过了,或许是需要一点时间来紧一紧弦才能继续弹出新的乐章。
后来我们在曾经熟悉的地方漫无目的地闲逛。时空的隔阂注定会溶解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但或许是曾经一起度过的时光在发挥作用,频繁出现的沉默并没有让气氛变得令人不适,夕阳悄悄流淌在街头巷尾,给我们之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话语镀上了一层怀旧的颜色。我突然想起他在初中时候写过的一篇关于茶的小说,大体上讲述的是一个人深夜饮茶并以茶之味暗喻人生的故事,文章的细节我早已遗忘,我只是觉得这个傍晚的味道很像一壶泡淡了的熟普洱,刚入口时淡如水,只在回味里带上几分熨贴而微苦的味道。行至文化巷口,在以前一起逛过的书店门前简单话别,言语的间隙我脑子里又浮现出杜甫那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于是就半开玩笑地和他说没准下次见面就“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了。诚然现在两个人要见面早已不像杜工部的年代那么艰难,但未来会怎样依旧只有时间知道答案。离开时天还没有完全黑,太阳落到了远处高楼的后面,给城市的天际线镶上一层金边,在晚风中我似乎听见那根弦轻声弹奏着那首《送别》,“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我的一个朋友曾经不止一次和我说过他希望他身边的这几个朋友都能落脚在一个城市,就像学生时代一样,但命运驱动着我们各自走向了不同的地方,现在除了我和他因着读书的缘故还留在上海以外,剩下的人都天各一方。零落似乎也成了这个时代里每一个原子化的个体的必然结局。每个人身上都有两根弦,其中一根一头是自己,另一头是出现在我们生命中的人,两头绷紧才能弹奏乐声;而另一根一头是追求,另一头是目的,同样需要两头绷紧才能弹奏出所谓意义。两条弦一起牵扯着我们做出不同的抉择,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几天前沉寂多年的小学同学群里突然有人问起大家最近都过得怎么样,问问题的女生印象中是我小学时代的最后一任同桌,一个笑起来无拘无束的开朗女孩。包括这个女孩在内,群里的绝大多数人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高考考完后就有一个男生来问过我的去向,我们甚至还交换了照片,照片上的人和我记忆中的形象依然相去甚远,如果不是有通信链路连接着,我们恐怕早已成为陌生人。不过之后的五年里由于山长水远我们也没有见过面。我本想借由这次机会了解了解大家的现状,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我们各自的梦想和追求早已将我们牵扯向各自的远方,那一根根埋没在岁月尘埃里的琴弦恐怕经不起哪怕轻微的拨动,现在隔着屏幕的寥寥数语可能也会将之拨断,不如就把他们留在回忆里好了。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我们就在这嘈嘈切切之中上演着一幕幕剧。无数的人在落幕之前就已离场,也有无数的人还没来得及登场,每一根琴弦都在弹奏着属于自己的声音,在这声声和弦之中有说不完的故事。有的琴弦绷得紧紧的,弹出的声响清脆有力;有的琴弦已经松弛了,渐渐退回到记忆里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偶尔碰到,发出一声不甚和谐的琴音,就像变了调的离别曲。这些弦共同张成了我们作为一个社会人的全部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