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祸
时代的悲剧。他一句意气的话,就把他自已送进了万丈深渊,此生湮灭于红尘。要不是,他定有辉煌人生。
他的名子叫王海文,就是站在渠对面的那个人。即使他腰已伛偻,但仍能看出,他年轻时的模样。
我的记忆中,已经没有他年轻的模样。只有七八岁时的一次奇遇,那是个干净但已不再风华正茂的形象。 他比我大近三十岁。第一次认得他,是在四十多年前。那天中午,我随庄里干叔与正哥到小南庄玩。其实,他俩是奉生产队长之命,去小南庄提闸门放水的,而我一个小屁孩,一个人在大路上玩塘灰(土路面被晒起的尘土,涟水方言叫塘灰)。他两个大人刚好路过:小建跃,走,跟我们玩去。我是野孩子,不讨庄里那个大男孩(小囡头脑子)的喜欢,所以,经常一个人远离他们独自玩。这时候,有人招呼,便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
我一路小跑着,跟他俩到得闸边。他两个大人把闸门提起来,便一屁股坐到堆边的柳树下,我知道他俩要乘凉。干叔是有了女人的人,身上有家当。正哥说:不能来一泡么?干叔也爽气:来就来一泡。他从身上掏出烟袋子,又摸出两张纸条,分给正哥一张,紧接着捏了两撮烟丝放纸条上,各自卷起来。点火,两人的鼻孔里开始冒烟了。
在绵密的柳树荫里,两人天南海北地瞎吹。就在谈兴正浓时,干叔忽然往渠对面努了努嘴:王海文。
我随他努嘴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高高个子的男人,他衣着奇怪地站在那里,象是没事似的正看着天,望着地。其时虽不大热,但是你穿长衣大褂绝对不舒服。而那个人,蓝卡叽上装笔挺,没穿短裤不说,头上还顶着帽子。帽衣裤颜色一致,脚穿洗得发了白的军鞋。
王海文?正哥语气惊讶地掉转头。你别看他不理你,其实他耳朵正关注你,干叔笑嘻嘻地对正哥说。
何以见得?正哥闻言表示,他很怀疑。干叔这时拿出了,他是个有见地人的卓识:我说两句话,保证他听后就插嘴过来,你信不信。
那你就试试,正哥在我心目中,也是有货群中的大人,他并不反驳,而是顺势将了干叔一军。
干叔并不挪身,他清了清嗓子,忽然提高了调门:你晓得伟大领袖毛主席吗?老人家一辈子革命,他家出了六个烈士。
不对,你说的不对,王海文这时已踱步到渠对面,渠宽不到四米,就是正常侃谈,这么远距离也能听请楚,何况干叔故意大着嗓门呢。
我说不对,老王,那你讲,干叔正准备逮他话头呢,所以,王海文一插嘴,他便接上了语茬。
伟大领袖毛主席,是我们前进方向的舵手。他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军事家,政治家和思想家。他二十八岁参加一大会议,二十八岁与杨开慧烈士结婚。婚后二十八年新中国诞生。可以说,为了中国革命,为了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毛主席一家出了十位烈士,真正是革命之家。
其时,我正是一个小屁孩,还不知道他所说的话正确与否。但他那教科书式慷慨陈词,说话的那种气势,的确是震撼了我。直到今天,在我所见识过的形形式式的人中,也只有他在我心中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也才知道,我们这湾里有一个人,他的名子叫王海文。他曾就读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他的书没有读到底,就是因为一件军大呢衣,以及他那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葬送了他本该辉煌的前途。
我从南京归来,路过小南庄头。我下意识地向渠对面看去。他还在庄头,这时候,他已不再有笔真的身干,他伛偻着腰。他已不再是浑身干干净净,他身着棉絮已钻出布缝的破大袄。他腰间扎着一根白布带子,破大袄是右襟趴在左襟上的。背上背着那件军大呢衣,一根被磨得光滑溜叽的小棍,它拴着一根帆布条子,条子的那一端捆着的正是那件军大呢衣,就这样斜背着。
据庄里人讲,自从他的两个同学来探望之后,就在那之后的某一天,他突然号淘大哭,从此,腰不再笔直,衣裳也不再干净,也从此摘下帽子,整天自已跟自已对话,时而高声,时而沉寂。他一切反了常,睡觉不在家里,而在庄头的大草堆中,他扯了一个大洞,除了哥嫂喊他吃饭,他回到院里,剩余时间,就在后头,或者家前屋后,自已跟自已说话。
村里人,凡经过这里的,都能听得他的声音。他在辩说什么呢?我还记得那一天,干叔对正哥讲:你只要谈国家大事,他准注意听,发现谬论或者说他认为不对的言论,他准插嘴。他读过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见过大世面,据讲许多高干子弟都与他同过学。所以庄里人有好事的,一有空便会蹓跶到这里,存心扯些自已想知道的话题,然后听他海阔天空。
听他高论后的人,在外人面前都以有见识的面目出现。如果外人有异议,他们就会搬出王海文:人家是读过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的,见识不比你强。于是,外头的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他的大嫂,因为父母的缘故,对我也很熟。虽然八十多岁了,但是眼睛还管用。我背着包经过时,她竟然还认得我:小跃弟么?你从那回来的?
我家住在村西头,那边有通往村外的大道,如果设有特殊原因,我都从那条路进出,村里村外的车子也都从那条大路走。除非象今天,从谁高路下车,空两手,没有行囊,又想看看这村野荒芜,就必得路过小南庄了。
我不请楚她和我们是什么关系,反正,她见到我就很热情。我叫她老姐,这是父母教的,至于为什么称她为姐,我到现在还很糊涂。和许多关系一样,似乎也设有非要弄清的必要,只要碰着,彼此热情就行了:我从南京回来。
大舅还好么?老姐问我:他大哥走了,我还得照应着他。也没时间往大庄里走动了。
原来姐夫走了。怪不到,王海文如此不堪。老姐说自己岁数大了,除了三顿饭,别的我也发不动他了:以前不还可以的么?
说到以前,离眼下也有近二十多年了。我很清楚地记得,有二十多年设经过小南庄了。二十年前来小南庄,就是因为王海文。他在河东集上,因为有人说邓小平不好,他就跟人家吵了起来,最后被人打破了头,正好我遇上的。
他到集市上去买莱,因为他什么事也不会,除了跟哥嫂后边帮帮手,其他的事,如果让他拿主意,他还真没有好办法。在那物质贫乏的年代,他家也很贫乏,但他有一个相对于他们,显得很富有的亲戚,来他家,发现他很聪明后,就征得他父母的意见,把他领养了,后来一直上学,直到因为那件军大呢衣,以及那句不合时宜的话,他又回到老家。所以除了读书,农田的一切活道,他都跟在哥嫂后做帮手。
他从学校被开除回家后,因为频繁的挨批挨斗,成了反面教材,所以可想而知,会有那家姑娘看上他。他一直单身。而他也乐于单身,他哥嫂曾为他寻了门亲事,他不知是何原因,还是出于其他什么考虑,亦或是什么也没考虑,他拒绝了。从此以后,哥嫂也没再提起他的婚事。就这样一直跟着哥嫂过活。他的哥嫂即使有儿有女拖累,但也从来没有嫌弃过他。
他们让他跟在后面干些农话,而做的最多的便是上街办事。也算是照顾他的了。
那一天,我也碰巧赶街,看到前边围了一团人,便凑了过去。近前一看,我才发现是他老大人。
邓小平好,那现在为什么有的人有那么多钱,而我们却没有钱。猪肉摊上,屠夫有意问他,因为街上这些摊主都熟识他,所以他一在集上显身,便会故意挑逗他。
任何一项改革,都不会没有副产品,王海文说:但不能因为有副产品,我们就因噎废食,把这些责任全推给邓小平。
不怪他怪谁,旁边又有人插嘴:过去大集体,要穷一起穷,各人都落个心甘理得,现在贫富那么大。
没有物质上的适度拉开,人们的进取心就不会被激发出来,王海文他总有见地,而且它的这种见解,对于周遭村民来讲,总是大道理,没有人也不可能有人,能结合自身去感悟,即便是那些在邓小平的改革中,已经吃到甜头的人,也没有这种息觉。因为,他们总觉得那些忽然成百上亿的暴发户,才是真正的受惠者,而自身在这相差不大的农村,也真正地相差不大了。
拉你个头啊,一个样子粗心,举止散漫的年轻人也掺和了进来:你也不睁开狗眼看看,是那些人成了暴发户,有老百姓吗?我看邓小平就不好,他盯着王海文要变形的脸邪笑道。
这怎能算到邓小平头上,他只提供政策制度上的宽松环境,全国这么大,什么都要他承担,这也不合理。
总之,不管你怎么说,邓小平就不好,不好。
好,邓小平好!他忽然激动起来。怪不得庄里人说,你不能在他面前说毛主席邓小平不好,那样就象要毁他祖坟似的。显然这句话是对的。他被那些存心拿他开味的人激动了。并且一激动就失去理智,他冲到那个有意要激怒他的年青人面前。
他因为个子高,所以他在年轻人面前一站,便是居高临下了:你个浑球。他唾沫星子飞溅,大概也溅着对方了,本来邪笑的脸,忽然没了笑容,露出凶狠来:去你妈的。他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上顿时皮开肉绽,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我忙走过去扶他。众人也觉事态变化太大了。
你这个人,怎么能动手呢,杀猪的突然愤怒了:你不知他头脑不大好使么?
我看不惯他,何况他又骂我。那个年轻人并无理亏,并且还振振有词。
过份了,你这人太过份了。明知他头脑受过刺激,你看不惯,大可不理,非得耍插嘴搅和么。围观者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指责。年轻人一看不妙,就想蹓了。
你那去?杀猪的把大砍刀,往桌上一插:好好把他带到药房去包包,不然你试试瞧。真你个浑球。
那个找事的人架不住众怒,把他带往集上卫生室。我扶着他,他一句话也没有。双目呆滞,脸上毫无表情,思维仿佛一瞬间离开了他的脑袋瓜子了。他成了木偶,一个随人支配的木偶。想他刚入大学校园门,一定意气风发,而现在,他成了随时被人嘲弄的对象,并在受撞击后,毫无反抗,他究竟脑中想什么?又有什么呢?
那次过后,我再没有从小南庄径过,想不到世事如此悲摧,他的大哥竞然走了。他父母还在他读书时就已大去,那养父母据讲,他刚被公社革委会从学校捞回事时,想把他领回去,但村里不让,说要用他教育孩子,并好好改造他。而他的那件军大呢衣,与那句不合时宜的话,也发生在本大队,所以大队有权不让他走云云,谁也没去考试过,反正他被留了下来。
他大哥也许是这个世上,最后一个最心疼他的人,可是他也走了。撇下他。老姐岁数也大了,发不动他了。现在除了一天三顿饭,别的似乎也无能为力。他们都在等时间。
来家坐坐吧!老姐招呼我。我从小闸上走过去,他抬头看了看我。嘴里不住地叽咕着什么?不知他认不认得我了,但我知道,他一天到晚,嘴就不停地辩论着什么。据说,以前声音很大,在寂廖的下半夜,我们西庄人都听见。可现在呢,嘴反正还在不停地动,声音都没了,那怕是一丁点嘶哑的声音也没了。他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子呢?
他走向大草堆。显然这己径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草堆了。他大哥还没走前,叫来几位儿女,用铁焊了一个架子,外面包上了铁皮。放在水泥预制的地坪上,然后弄来麦草堆上,麦草上盖有大油帆布,最后又覆上稻草。留他进出的口不大,象个洞口,只能容下一个人躬身走进。里面有一床一桌,里面也通上了电灯。
也许这个世上,只有他大哥最了解他,并懂得他的心思。在他坚决不入院门,坚决要钻草堆肚后,他为他设计了几回,但这最后一次,大概是他有了离世的预感,所以做的费了心思。并且也不准许人去扯这堆草烧锅灶。
唯一离开这草堆肚的时间,是他大哥大去的曰子里,他独自守在灵前,有人看见他流泪了。他和他大哥的儿女一起,守了两晚灵堂,大哥火化后,他又回到草堆肚里。
以前他并不这样的,看见我还晓笑与点头,而且没人桃逗,他也没有话匣子。
就是他两个战友来过之后,老姐回忆说:那天中午,我和他大哥在菜地,给大白莱苗除杂草,他也在旁边蹲着,就见村里支书领来几个人,其中有两个穿军装的。
老姐要我到她家里坐,我坚持就在他窝前站一会儿,老姐也不在勉强:我们见有人来,便走出莱园,就见其中一个穿军装的,向我们身后大步走,并且大声喊着海文,海文。我回头,就看见老二他木桩似地站着,嘴里说什么胡,时间长了,也记不得了。反正老二眼泪那天时流过不停。
那天乡里请了客,本来叫我们老公俩全去,我才不愿那场合呢,就他和他哥去了。
后来才知道,那两个穿军装的,是他大学同学。人家已经是什么师长的官了,可你看我们老二,他下场够惨的了。
那两同学来了以后,有什么说法么?我已听说过,两个同学来了之后,县里立马安排他进了黄河电视机厂,同时老姐的一个儿子也被安排进高沟酒厂了。后来,因为他脑筋越来越坏,就回家了。但钱还是照拿。
那同学后来又来过么?
来过两回,但他已痴得不成样了,好象也不认识人家了。有一回,人家来,他就在草堆里不出来,最后人家哭着走了。
大概是真痴了!
走时留下两万块钱,后来乡里民政上又安排了低保。但人是再也没来过。
他是怎么痴的呢?
就是进电视机厂后没有一年,他突然把铺盖全带回来了。躺进屋里,哭了两三天,起来便心性大变,整天家前屋后叽哩呱啦,他大哥怎么劝说也没用了,他好象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你看他现在这个样,一出窝就背着那件黄大呢子,家前屋后来回踱步。我原先看他情形,以为他会早死,设想他大哥走前头了。老姐不无忧伤地说:如果我再死了,我估计他也绝不会长。也不晓照顾自已,更不要说弄饭了。没人弄饭给他吃,饿也饿死了。反正侄儿侄女是指望不上了。老姐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你想年轻人都有自已的事,况且全在外安了家。他从不离开这窝,谁又能成天陪着他,不去做事呢!
这也是捣实锤的话。
他书读好好的,怎么就被开除了呢?这个话题我听外人讲过,但我还是想从老她姐口中探得,这会真实些。
不怪西庄吴指导么?老姐一提到吴指导便没好声气了:我也不知我那口子,和吴指导过去有什么过节,反正那年冬天,老二放家回来看看。大队冬季小水利也正兴头上,庄西头这渠正好挨上吴指导他们。
这又有什么关联呢?我有点疑惑不解。老二正好蹓跶到吴指导跟前,替他大哥打抱不平的。吴指导曾为救济衣与他大哥杠过。因为人家是干部,所以硬巧巧地把已穿上的棉袄扒去了,老姐边回忆边说:他也不识好歹,冲着吴指导,抖抖军大呢衣,嘲讽说再扒。
就这一句话,吴指导便上纲上线了。瞧不起贫下中农。一个大帽子下来了。于是大队与公社,向学校联名去了信。这还得了。他被立即开除。于是,你也知道的,一切都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一句话,便要挨批挨斗,接受侮辱人格的再教育。
那是一个上纲上线的时代就因为那一句话,那一句意气的话。他被公社,大队从学校捞了回来。从此,把他定论为走向反动。
他用一句算不上认真,绝对是意气用事的话把自已送进万丈深渊,推下悬崔峭壁,从此永不复生,被摔得粉身粹骨。人生也从辉煌走向毁灭。从今天看过去,那绝对是一场人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