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散记散文故事

老时光:除夕交响曲

2018-03-03  本文已影响35人  凭栏仙后

                第一乐章 A奏鸣曲

除夕早上,家里站满等着穿新衣的孩子们。

我妈一边飞快地踩着缝纫机,发出塔塔塔的声响,一边大声吆喝着指派我爸和我们姐弟三个干什么活。等到好不容易把熊孩子们打发走了,我妈从缝纫机上走下来一看,鸡没杀,鱼没煎,盆器倾侧,  家里家外一团乱糟糟,就开始像王母娘娘一样电闪雷鸣 ,放开嗓子劈头盖脸骂我爸,骂我们三个熊孩子,弄得鸡飞狗跳。那一整天,我们姐弟三个吓得大气不敢出,像过街的老鼠一样躲避着我妈,不敢随便在她面前出没。

除夕午饭家家户户必吃米饭,叫隔年饭。那年妹妹大概七八岁,我妈派她烧火焖米饭。灶膛里的柴火跑出来烧灼了妹妹的棉裤。棉花燃烧不出明火,不容易察觉。等她发现,用手怎么拍也拍不灭,还越灼越凶。我妈正像点燃的爆竹似的,火冒三丈的骂人, 妹妹哪敢声张, 自己一个人跑到里间悄悄躲着哭。我妈发现米饭不熟,烧火丫头不见踪影,四处寻找,找到她躲在里间,棉裤还在冒烟儿。我妈给她扑灭棉裤上的火,还把她打了一顿,就为她不言语,只愚蠢的躲着哭,差点出大事。

幸亏棉裤做得厚实。她哪里是愚蠢,分明是被我妈吓的。

妹妹从小是个乖乖女,对强势的老妈总是逆来顺受。我俩比起来,我妈亲妹妹,不亲我,但是跟弟弟比起来,我俩都不算个。 我爸我妈重男轻女,她最亲的还是她的宝贝儿子。

妹妹七八岁开始,每年除夕固定的任务是捡大米里面的沙子,焖米饭。 她焖米饭的技术过硬,不糊锅底又软糯恰到好处。每年除夕中午,端起隔年饭,我妈就夸妹妹沙子捡得多么干净,焖得火候多么合适。直到出嫁前,她除夕那天都干这个。

出嫁后她住在百里外的青岛市, 婆家也在城里,我妈让她练就的功夫,丝毫都没派上用场 。成年以后我们姐弟聚在一起,经常私下里开我妈的批判会, 她总是比我批得还激烈。我原以为只有我从小叛逆,经常明目张胆跟我妈对着来。原来这个乖乖女比我厉害多了,扮乖扮得我们一点都没看出来。

              第二乐章 如歌的行板

父亲和弟弟除夕忙的是爷们该干的事儿:升家谱,贴春联,备纸钱,摆香炉, 请祖灵。

这些都是窗口工程, 比其他事重大多了。 我妈审美眼光堪比高德地图,当然得亲临现场指导。常常听到我爸和我妈,在正堂里研究讨论半天,供桌悬挂的家谱条屏等终于逐项弄妥。

除夕最棘手的窗口工程是摆五牲供碗。其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五牲,鸡鱼猪肉一定有,其余就油煎豆腐,鸡蛋饼充数。造型要好看,巧妙,还要得体,不是手巧的人干不了。

造型摆好,再用碧绿的波菜叶香菜叶点缀,称作打碗头。据说没有青碗头,祖灵不能辨认祭品。最后用竹签穿上白果红枣山楂插在碗中间,叫插顶子。 这是什么讲究,我不太清楚。感觉样子跟清朝官员的帽顶子有些类似。我婆婆家摆供碗不插顶子,只打碗头。 我姥爷家祖上出过达官显贵,他们张氏家庙这么摆,我妈爷就沿袭了娘家的做法。

她把供碗里的鸡鸭鱼肉摆好造型, 我专管给她打下手,用菠菜叶香菜叶打碗头、插顶子。这个工作其实很简单,我也乐意做。

从年关开始,我妈把自己变成一只被蒙上眼睛疯狂拉磨的驴,其他人也都不再是人,只是供她驱使的牲口。比牲口好一点的待遇是她不用鞭子,用绵绵不绝的语言暴力。 她风风火火家里院里穿梭,手上做着,嘴里说着,完全是家里的主旋律。 洗你的脑,洗你的神,让你不得不跟着她的主旋律打转。如果你不愿意,那好,她会起个大早,夜里二三点钟起床干你落下的活。她像被谁施了魔咒, 只认活,不认人 。忙到除夕,我们健健康康的人都面容萎顿,困倦得要挠墙。 我妈几天几夜睡不好,体力透支,又牵挂太多,所以摆碗碟这个活,她就往往心有余力不足,以致祭品上不了供桌,隔年饭推迟,下午两三点吃午饭是常事。

有一年,我看她实在顾不过来,自作主张把供品摆好造型,打上青头,插上顶子。一边做一边心里打着小鼓,担心我妈回来骂我。我妈转了一大圈回来,发现供碗已经摆好,而且挑不出任何毛病。她大松了一口气,称赞我干得漂亮。我挨惯了骂,冷不丁挨到我妈的称赞,实在是不适应。

从此摆碗这件大事,卸货一样从我妈那里卸到我这里,直到我出嫁。

想想也好笑,我妈拿着当眼珠子一样的大事儿,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有些事就是这样,你看重它,就等于把它的难度无限放大,可不把它当回事,就立刻破了它的魔咒。

这有一个里程碑式的意义。从那年开始 ,我妈是专业总指挥,具体事务都由我们分工协作 , 我妈只负责走走看看指点指点。她在我和妹妹耳边发出幸福的碎碎念:“你们姊妹俩,让我过上了最轻松的年!等你们出了门子,我再难这么舒服啦!”

                  第三乐章 诙谐曲

年夜饺子照例包上小银子、栗子、红枣、糖块五样彩头,谁吃到谁来年有好彩头。

孩子们最想吃到小银子,往往肚子吃到撑爆也吃不到一个。听说有的小孩子因此会偷偷把有彩头的饺子做上记号。我和妹妹担心那样会不灵验,我们自己琢磨出新招,把年夜饺子包得小到不能再小。

当然还要有统一的口径:年夜饺子宜大不宜小,大了样子粗蠢;供完祖神,变得又干又硬,没人愿吃,扔了浪费太大。

嘿嘿,借口是不是很堂皇?

其实小心思是:饺子包得大,吃到彩头的几率大大变小。饺子越小,几率才会变大。数学概率不能白学,随时需要活学活用。

我妈一觉睡醒,看到满盘子小巧玲珑,比馄饨还迷你的饺子,以为我们包得小是为了好看,忍不住笑眯眯的称赞道:“这么俊俏的饺子,真好看!”

我们俩笑着相互瞅瞅,不说什么。

              第四乐章 凯旋曲

下午太阳西斜,该接祖灵了。已经能隐隐听见人们在坟地稀稀拉拉燃放爆竹的声音。

父亲和弟弟备纸钱,燎香,鞭炮。等他们一出门,我和妹妹就忙着把大桶小盆里的脏水一一倒掉。我们当地有讲究,除夕老祖回家直到年初二,家里脏水要积攒在家里,不能倒出去 。倒水即倒财运,不吉。也不能说不祥语。也不可大声喧哗。我妈平时嗓门大,除夕夜下饺子的时候却跟我们打耳语,也不让拉风箱闹出大动静。据说有人能在除夕夜收声,用来治病。被收声的人会一年没有精气神。这是很民间的说法,不知别处是否也有。

诸事都已妥贴,屋里屋外干净亮堂整齐。

我妈里里外外打量着家里,像决胜归来享受自己战利品的将军。她把盛开的水仙花放置到供桌最显眼的位置。找出两张粉红色的纸,裁成两片,贴到正堂玻璃门上。这是我妈想增加室内美效,没啥特别的讲究

夕阳西下,余晖撒照,布置一新的家谱供桌和簇新的碗盏果品,在缭绕的香烟中晕染上一层淡淡的朦胧的粉,屋子里的一切都显得红彤彤亮堂堂。

这个新年的样子,一直像照片一样在我心目中定格下来,给我记忆烙下一道鲜明的印儿。年岁愈久,跟我妈过年的烦恼随风飞散,只留下这道印儿日渐清晰。 吃年夜饭的时候,我妈摘下头巾,用手梳理蓬乱的头发, 心满意足的环视焕然一新的居室和丰盛的饭菜,高兴的发表年终总结说道:“今年真是轻松愉快的年!”

我们几个连日熬夜,活干得多,又三餐不继,又被我妈不绝于耳的声音塞得两耳发胀,身心疲惫,实在没觉得轻松愉快。

奇怪的是我们明明都反感这么过年,可谁也没想到要集体罢工。大家虽不情不愿,却也不约而同放下包袱,开动机器,集体配合老妈过她想过的年,齐心协力喊起拉纤的号子。

咦, 竟奇迹般的一年又一年一直这么过下去了!

听到我妈发出满足的喟叹,就像终于盼到老师给试卷打出的一个满分,我们于亿苦中尝到丝甜,脸上开始荡漾出新年第一缕发自内心的笑容。

任何革命的成功都是靠我妈这样义无反顾的先行者扛起大旗战斗到底,才最终胜利的吧。只是被动革命的人免不了要一路愁眉苦脸的嚷着疼疼疼也坚持到底,才能勉强尝到最后的一点甘甜。

我原来一直以为我妈是为我们三个孩子才这么喜欢忙年。后来我和妹妹弟弟都成家立业,家里只剩他们老两口,像一对老燕守着老巢,我以为他们不会跟往年一样瞎忙。谁知我爸在电话里说比原来还有增无减。我妈很得意的告诉我,她今年摆了四桌。我晕!

我明白了:我妈不是为了我们这些熊孩子才这么过年,是过去热热闹闹的新年在抓挠她的心儿肝儿肺儿,触发痒处,不下狠手结结实实挠上一顿,寝食难安。

今年是狗年,可不是猴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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