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系列之:胡同里的"老一"

2020-12-11  本文已影响0人  雨落山人

称一个地方的头头为"老一","一"读音为"幺",是我们那儿的习惯叫法。叫"老幺"似乎不讲,"老幺"在很多地方是小的意思,我们这里的"老一"指的是大拇指,那就是一把手的意思。

一个村里的一把手可以说是实权派。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法制不健全,村里的"老一"就是一家之长,说四个牙没敢扒口的,公家的财物说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甚至包括地皮,也是"老一"一句话。我们村的"老一"的家就在我们生产队的一条胡同里,那个时候我们很惧怕"老一",也惧怕比我们岁数还小的"老一"的儿子。有时,我们眼看着"老一"的儿子拿着好吃的,心里痒痒的;有时候他的儿子成心欺负我们,回家跟父母说了,父母都是劝我们躲着他儿子,唯恐惹些麻烦。

"老一"很宠儿子,尽着孩子们反,闹翻了天也不管。两个儿子就肆无忌惮,在差不多岁数的孩子中称王称大,为所欲为。有一次我们亲眼看见"老一"的大儿子把邻居家的一头小猪砍了一刀,在小猪崽的脊背上砍了一扎长的血口子,差点把小猪崽砍死了,邻居家敢怒不敢言,只有忍气吞声罢了。还有,"老一"大儿子上学时根本不正经学习,打架斗殴比谁也来劲,他上学都带着纸做的鸟笼子,把砖墙抠上个窟窿放进去。尽管这样,老师也不去管他,大概就因为他父亲是村里的"老一"。

在村里当了十多年"老一",想不到突然栽了跟头。一个初冬的夜晚,"老一"被勒令到了村里学校,五花大绑地被押上了水泥做的乒乓球台。从那一晚开始,"老一"不再是村里的一把手,成了人人唾弃的"落水狗",自然而然地他的家境也开始败落。

贫农代表上台激昂发言,历数"老一"罪状,十多年来作恶多端,居公为私,中饱私囊,和地主阶级同流合污。那一年的口号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老一"经常与地主富农来往,无疑是阶级立场不稳。而"老一"还是某些地富反坏右家里的常客,他有个口头语,说地富子弟"都是好孩子",这句话成为了他挨批斗的主要证据。

当然,除了吃吃喝喝,收点好处之外,"老一"严重丧失无产阶级革命立场,随意给地富子女"摘帽子"甚至改成分。实际上他也就是口头上说说,吃了人家的拿了人家的怎么也得给人家个说辞,成分也不是他说改就改得了的。

大概是1964年的冬天,有一个在外地当工人的富家子弟,从西北回到老家。这人在外地受到了审查,单位要他回老家起证明,他就想趁此机会把成分改为贫下中农。为这事,富家子弟大动脑筋,他想"老一"好喝酒,就买几瓶白酒;"老一"有肢气管炎,就买几斤白糖:"老一"身子单薄,就买了件羊皮袄。这些东西在当时来说都很稀罕,一般人也买不起,而富家子弟用了两个月的工资,来收买"老一"。他回到老家的当天晚上,趁着夜深人静走进了"老一"家的胡同,看看四下无人,便敲响了"老️一"家的大门。

此时,"老一"正一个人滋啦滋啦咂着酒盅,看到富家子弟送上的礼物,眼睛格外明亮起来,就说:"你啥时候回来的?坐下喝盅。"富家子弟论辈分叫"老一"大爷爷,就说:"大爷爷,我给你捎来的老白干、白糖、羊皮袄,这些在咱这里都很难买不到。"说完还拿出了几张票子放在桌子上。"老一"喜不自胜,连夸富家子弟"好孩子",会做事。

富家子弟提出成分一事,说单位里老纠缠这事,大爷爷是否给证明一下。"老一"几杯酒下肚,再拿眼看看那些稀罕的东西,就是很爽快地答应了。谁想一年后,富家子弟被迁返回村,经村里人审问,佐证了这个事实,"老一"为富家子弟改成分的事,像一根结实的本棍压在了他的身上,又有几只脚踏上去,再也无翻身的可能性了。

那些日子,"老一"天天挨斗,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登台,翻来覆去就是这些事。我那时上四年级,根据批斗会听到的材料,我写了一篇作文,叙述了富家子弟给"老一"送礼的过程,文中用了许多对话,老师拿着我的作文在全班读,还拿给其他老师看。这一折腾不要紧,"老一"的儿子跟我不算完了,天天放了学堵我的路,我以前怕他,现在不怕了,"老一"倒台了,儿子还这么横,就试着跟他斗了几次。后来他也就没多大能耐了,早早地辍学了。

"老一"一直处在身心被煎熬之中,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咳嗽起来头插到裤裆里,吐出大口大口的浓痰。村里人对他已没了兴趣,但是公社里不放过他,把他叫到十五里外的公社驻地办什么"一打三反"学习班。他的肺气肿已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一咳嗽就用大量的氨查碱,结果在一次服用过量后一命乌呼!

"老一"在村一把手的位置上享了十几年福,家里的日子也红火了十几年。他被打倒后自己受了六七年的罪,家境也一日不如一日。那条曾经繁华的胡同,也日渐潇条起来。大门开始斑剥,墙皮开始脱落,房子似乎也漏雨了。有一次他儿子约我去他家玩,也许我对那篇作文有些后悔,也许我产生了一点恻隐之心,或是他有什么吸引我的玩具。对了,他弄了一个瞎碴子,是一种很能扎呼的鸟,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进了有些晦涩的胡同,走进了那扇破旧的大门。当走进他家正房时,看到了一双呆滞的眼神,他的娘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潮湿的屋里散发着一股霉味。我寒喧了几句,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深宅大院。

也就从那时候起,胡同里常常看到一个精神失常的老人。老人的大女儿也经常"上邪",说是"黄大仙"附体,大儿子寡言少语,会独自一人站在胡同口看着来往的行人,也不打招呼,二儿子僚着一只眼睛,倒是无忧无虑的样子。一个红火一时的家庭就这样崩析了,令乡邻们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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