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第一部分 正文(七)
外公的村庄跟老家全然不同,在看惯了山峦起伏的苏起凡眼里,望海村尽是空阔的平地,随便站在一个比较高的地方,整个渔村的景色就一览无遗。民居和大海之间被一条柔软的半弧形沙滩隔开,从村里任何一条小路绕出去都可以到达海边,天气晴好的时候,还可以看到整条沙滩被阳光染成金黄色。村子的西南方是一片茫茫大海,蓝色的海映着蓝色的天,远眺过去令人心境开阔。东南方则正对着广门大学,站在村子的海滩上便依稀可以看到广门大学白色的花岗岩校门,以及校门后面静静伫立的红白色赞礼楼。
苏仲生在这里开起了自己的服装加工厂,当时这些沿海地区算是乘上了改革开放的浪潮,红红火火地干起服装产业,一个小小的市就生产着足以供应全国的服装。苏仲生趁着年轻的干劲,在妻子的帮扶和支持下,用两口子前几年打工的一点微薄积蓄开了这么一家小厂。他的岳父李家成是一个勤奋厚实的农民,生养了五个女儿,如今除小女儿外全部出嫁,便把一层半的房子借给他当厂房,老两口则睡在昏暗的小卖铺里。
苏起凡刚到的时候对环境还不熟悉,加之从老家带来的恶梦仍未完全消散,初来乍到的那段时间,他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电视。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尚未装修的房里,地板没有铺上瓷砖,仍裸露着土地的原貌,四周的墙壁也只是简单地涂刷过一层白粉而已。房间虽然挺空旷,但是主要的物品也只有一张老旧的大床、床边一个脱漆的黄色木衣橱,以及靠近门边的一台大屁股老式彩色电视。在床尾有限的空间里还放着几张白色扶手椅子,上面堆满了一家人的换洗衣物。电视旁放着一张日常吃饭用的折叠小木桌,整个桌面坑坑洼洼,布满洗不掉的黑色污渍,桌腿也已经生锈变形。这栋石头房剩下的房间里,除了一间用作公共厨房外,其他全都作为工人宿舍。
后来时日久了,苏起凡渐渐放开手脚,开始会在厂房的一大堆衣服里钻来钻去。在这里跟在老家完全不同,因为父母就在身边陪着他,所以用不着再处处小心顾忌。他尤其喜欢在一堆捆好的衣服里爬上爬下,然后再跳到棉花里。棉花把他弹起来的感觉屡试不爽,如果棉花不会粘的浑身都是棉屑就更好了。他时常因为这样的行为被李秀梅呵斥——苏仲生对他是一向宽容的,基本没有斥责过他——不过他倒也不害怕,跑开之后就又到车间里乱躲乱藏。有时候他会从工人们装衣服的篮子里突然冒出来,继而咯咯笑起来,享受着恶作剧成功所带来的喜悦。工人们都喜欢他的机灵可爱,他也很喜欢这些大人们的亲切平易。
很长一段时间里,苏起凡的活动范围都没有超出院子的围墙。他并不喜欢出门,这座村子里潮湿而又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取代了老家林间清风的泥土香,肆无忌惮地弥漫在村庄的每个角落。那种味道让苏起凡着实适应了好长一段时间,初来乍到的时候,他总感觉这个村庄像是到处堆满了咸鱼,因为无论转向哪个方向,咸腥味总是会钻入到鼻子里。
不过好在这里有着同碧绿林海一样美丽的景色,苏起凡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在傍晚时分,独自一人爬到外公家的楼顶,静静地看着散去炙热的金色太阳把天边晚霞染得层理分明,把正对他视角的海面照得金鳞跃动。最为壮观的时候,甚至把整个海天都映成温柔的茜色。阳光随着傍晚温柔的风,抚过漂泊在海面上的小渔船,抚过沿着海岸线建起的一栋栋石头房,抚过在泥土路上行走的人群,最后映入他的眼睛里。这时候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仿佛能融化掉苏起凡身上的孤单。
尽管苏起凡能够在厂里自娱自乐,但他的确是孤单的。在他这样的年纪,正是最渴望陪伴的时候,然而他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找不到可以作伴的人。他基本不出门,没什么机会跟邻居结交朋友。他的父母则整天在工作中忙碌,而且他们觉得苏起凡已经懂事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刚来的时候苏起凡试图粘着他母亲——三岁时母亲在睡前教他读“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情景给他留下了他长久而温暖的回忆——不过现在刘秀梅从早到晚都埋头于一堆衣服的辅料之中,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来关心他。至于他的父亲,尚且还算是一个纵情烟酒的年轻人,比起照顾儿子,一有闲暇的时候他更喜欢跟朋友们一块喝酒聊天。
长大后站在时间的另一头往回看,苏起凡才发现那时候孤独并没有随着痛苦的回忆一并远去,相反,它的根在苏起凡的心里扎得更为坚实牢固,只是那时候的自己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某些突然的时刻,苏起凡也会思念起家乡,思念同穿一条裤、共睡一张床长大的堂兄弟,思念永远活泼机灵的苏余哲,思念温柔娴静的苏冉。不过家乡留给他的值得怀念的回忆实在太少,想念完仅有的这些人之后,他便把多愁善感的念头给抛在脑后,依旧乐呵呵地在自己创造的想象世界里与自己游戏,对于那些莫名袭来的短暂失落感,也只当是微不足道的异常现象。小小的苏起凡像是小水池里仅有的一条小鱼,在健忘的记忆里自得摇曳,却始终活在冷清的世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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