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旷野

A区2栋101

2019-01-09  本文已影响0人  咖啡哥101

(一)

我和中林参加了索松华教授的遗体告别仪式后,从泉州宏福园搭车回了趟母校。走在泉州师院熟悉的林阴道上,我们聊起了十年前的大学生活。

“你这次专程从广州坐飞机来泉州,真叫人感动,替索老师死的心都有了。”我淡淡地说。十多年的老友碰面,聊天从无拘束。

“哪天我躺在病床上,你记得从菲律宾飞回来看我就行了。”

中林似乎已经从失去恩师的哀伤中走了出来,语气甚是调侃。或许,中林又参悟了一次生死。他在大学期间被称为大师,因他在班级中年纪最大,且参加了三次高考,他高三时的班主任给他题了三次“大器晚成”的毕业赠言。不是说他不会读书,只怪他前两次填的报考志愿是北京大学中文系。中林来自江西景德镇,姓毕。

“十年没见,你还是大师本色,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我们刚送走了真正的大师,福建省美学界的大师(索松华教授)。”

“没想到你这么崇拜你的论文导师,老人家死得其所了。”

“你当时的导师不是于院长吗?她对你印象应该也是相当深刻,毕竟没几个人会选写关于《金瓶梅》的论文。要不要现在就去人文学院看看她老人家?”

“她已经退休两三年了。”我有点骄傲地说。

正值暑假,校园是如此的空荡,我们在离荣茂教学楼不远的一处长凳坐下。看着空荡的操场,空荡的第一食堂。

“辛迪他爹,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这条石凳坐吗?”毕大师笑得有点诡异,他没有直接称呼我名字。“辛迪”是我女儿的名字。

“这十年来,肯定有不少妹子在此流过泪,估计有好多故事。”我说。

“确实有好多故事,其中有个故事跟你有关。”

“说吧,大师!”

“毕业前的一个月,你提前去了菲律宾教汉语,我和孙琛琛在这条石凳上坐了半小时,是她约我出来的。”大师说。

我吓了一跳,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又坐下,又站了起来。孙琛琛,是我大学追了三年的女孩子。

在追孙琛琛之前,我追了我们班的傅春梅,是我第一次追女孩子。第一次追没三天,就表白了,她就以大姐的身份对我说了三句话:先荣啊,你是个很优秀的男士(打针前的一剂麻醉药)。我并不适合你(其实人家想说的是你并不适合我)。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优秀的人(打完针后的一小团棉球,摁住,别哭,滚蛋,下一个)。

那时,毕大师也给了我三句话:先荣啊,我们都是优秀的男士。我们并不适合她。她一定找不到比我们更优秀的人。毕大师还帮我出了一计:先荣,你回家过春节时,给班上所有人写一封祝福春节的信。给我写信时,向我倾诉你是多么思念她。但是,你故意装错信封,我再故意打电话问她是不是先荣把我们两人的信件装反了。相信一定会感动她的。

事实证明,真正感动的就我和大师两人。班上的同学也没人回信,谁会刻意去买信封和邮票,再花半小时写一封信呢?由于是第一次追女孩子,而且追的还不是我们中文系的班花,所以在追之前我就向A区2栋101的舍友宣布:要是三个月内没追到傅春梅,自罚打扫厕所三个月。事实证明,大师是可以共患难的,包括刷马桶。

很感谢傅春梅给我打的那一针,开始是疼痛的,后来却大大提升了我的免疫力,千万不可再次因为被拒绝而寻死觅活了,这也是我能够坚持追了孙琛琛三年的原因。当然,这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毕大师的名言:结局是注定要失败的,我们就是要拿出勇气证明它。

这是典型的西西弗斯精神,明知快要推到山顶的巨石肯定会再次滚落山底,西西弗斯还是再次回到谷底,再一次把巨石往山上推。据说,现在还在推。

刚开始,所有101的舍友都觉得毕大师太荒唐了。后来,毕大师考研了,因为英语不好失败了。来自宁夏的李龙调侃他:大师,你英语肯定过不了线的,你就不应该去考研的。毕大师说:“李龙,你说的不是任何一点道理都没有的。其实,我已经成功了,我成功地证明了注定失败的结局。”从此,再无人质疑大师的名号了。

大师看到我坐立不安的样子,笑着说道:“别紧张,你去菲律宾之前给孙琛琛写了最后一封信,你还记得信中的打油诗吗?”

我不敢相信,我竟然还记得那首诗:10年前,我瞎了,看上你。十年后,我庆幸你当时也瞎了,没看上我。

那首诗的题目叫《我们都瞎了狗眼》。

现在想来,人家孙琛琛长得漂亮哪有错,她看不上俺哪有错,其实真正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了。我的后背一阵发凉,这大热天的却在冒冷汗。

大师接着说:“孙琛琛当时并不生气,她只是要我转告你,谢谢你送的花和鸡腿,还有提了多年的水。”

说到送花,那是大二那年的事情了。第一次见到孙琛琛,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第二次遇到则是已经过了两个月了。至于我是如何联系到孙琛琛的,这得从卧谈会说起。

每个晚上10点后,我们101都会有或长或短的卧谈会。林习常常只穿着一条暴龙三角裤,露出白白胖胖的一身肉,操着福州口音跟大家分享他最近看的书,如《古希腊文明》《我的奋斗——希特勒》《梦的解析》等重口味书籍。除了佩服古希腊的辉煌文明外,林习还佩服自己用这本书去追一个女孩子。他说,如果女的喜欢男的,她往往会假装向男的借书。那么,我们可以把书借给我们喜欢的女孩,以试探她是否喜欢我们。事实证明,林习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在卧谈会抱怨道:“Spring(那女孩子的英文名,英文系的)真是的,气死我了。我问她上周我借给她的书是不是很经典,她竟然给弄丢了。”

李龙说:“可怜的林习啊,真可怜!”

张竑说:“没关系啦,那本书差不多也就30块钱啊。”

林习发飙道:“你懂个啥,图书馆的藏书啊,买不到那版本了。我查过了,得5倍赔偿啊!你知道吗?那可是我一学期的手机话费啊。我爸给我买了这手机,我就是嫌话费贵,才故意不交让它被停机的。”

炳光插话道:“那你这手机扔掉得了。”

林习再次发飙:“我没那么傻,这手机虽然被停机了,但还是可以打110和120等紧急电话的。再说了,你懂吗,这手机还是个很不错的闹钟啊。”

我说:“林习,明天中午我请你吃红烧肉。”

林习说:“这还差不多,唉,Spring怎能把那书给弄丢了呢,我还在书里面夹了一封信啊,那可是我花了2个小时才写出来的。”

政兴说:“林习表白了。”

建华说:“哇,林习,请客,请客,得请客啊!”

林习说:“好,先荣,你明天中午把请我的那份红烧肉给建华,反正我不喜欢红烧肉。”

建华说:“谢谢,谢谢,谢谢!我上个月刚出完水痘,趁机补补身子!”

李龙说:“你这贱人!”这是李龙的口头禅。

建华说:“是,是,人贱人爱,人贱人爱。”

没有谁比胡建华更适合当宿舍长了,他是典型的闽西客家人,唯一的愿望就是大学毕业后回龙岩长汀小城,得一村姑相夫教子。他的梦想如今已经实现了。

林习说:“先荣,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不想请红烧肉了?”

我说:“不是,不是,我在想一个路上遇到两次的女孩子,很漂亮,但不知道她是谁。”

宿舍一片奚落声,李龙亢奋有力地说了好几次口头禅。

炳光说:“阿炭,快说来听听,说不定我知道她是谁。”

我那时又黑又瘦,阿炭是我的外号。我从菲律宾回来之后,他们就直接叫我黑炭头了。

我说:“你怎么可能知道呢?”

建华说:“对啊,怎么可能知道?阿炭喜欢的女孩子类型都是有马尾巴一样的辫子,瘦不拉几,穿着连衣裙飘啊飘的。哪条路上都有这种女孩子,我要是瘦高一点,披个假长发,飘个长裙,我就是阿炭心中的林黛玉。”

建华挖苦我的时候从来都是不余遗力的,这是他大学四年难得坚持下来的乐趣之一。其实他很了解我,说的都没错。现在想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审美观会是那样。

在我准备给舍友们描述孙琛琛的外表时,炳光倒是先发话了。

“阿炭,那女的是不是长得比你高一点,看起来冷冰冰的?”

“是啊!”我有点惊讶,101宿舍也立刻安静了下来。

“是不是经常穿着蓝色的连衣裙,斜背着小书包,可爱的小嘴,大大的眼睛?”

“没错,赶紧告诉我那女孩子是谁?”我和炳光一样兴奋。

当夜,炳光过了好几把卖关子的瘾。原来,炳光在学校的《人文月报》担任主编的时候,就到处“寻花问柳”了。他采取的不是我那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做法,他使用的是数学概率中的鸟枪法,对着一大群鸟随便射出个子弹,总有打中的。可惜的是,他的这种撒大网策略,到最后一条小鱼也没有捞到。孙琛琛,就是其中一条漏网之鱼。谈起大学时代的种种花心行为,炳光总是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来自农村的孩子,发育比较晚嘛!真是的!”

(二)

当夜卧谈,毕大师一语未发,这是有原因的。这与Spring有关,有着很长很长的故事。这里,先行略过了。

知道了孙琛琛这名字,而且还是同一届的。接下来,就好办多了。毕大师在两周之后,就成功地导演出以下一幕。

“喂,你好,你是孙琛琛吗?”两周后,我给孙琛琛打了第一个电话。

“是的,你好。你是?”孙琛琛问道。

“我是沈先荣。”

“哦,前天晚上的花就是你送的?”孙琛琛惊讶地说。

“是的!”

我和孙琛琛都一起静默了大约3秒钟,我们都想起了前天晚上送花的事情。那年我们读大二,大四的学生临近毕业。学院为大四学生安排了毕业晚会,晚会的节目自然而然由学弟学妹准备了。炳光早已向我通风报信,说孙琛琛也参加了演出,而且是跳四人组合的街舞。我如获至宝,与众舍友“图谋不轨”一番之后,最后采纳了毕大师的方案:送花。那不是一束简单的花,是我和毕大师走了一圈宿舍楼采集而来的一把花花绿绿的花花草草。说是走了一圈,其实后半圈是用跑的,那负责裁剪花草的大叔差点就追上了我们。炳光一直想把这事刊登到月报的头条,后来被毕大师否决了,理由是:急啥,真正的头条还在后面。我和毕大师跑进了宿舍楼旁边的奎生超市,那大叔就不追了,骂骂咧咧地回去找自己的大剪刀。我们让奎生超市的小妹帮忙包装一下采来的花草,她先是一愣,说是第一次包装花,没包好不要见怪。我说没关系,不是用报纸就行了。那服务员小妹很是争气,用两张亮丽的塑料包装纸和一段彩带就把一堆花草打扮得错落有致花枝招展。结账时,她只收了一块五的材料费。

“谢谢你送的花!”孙琛琛笑着说道。

“别客气,你要是喜欢,可以天天送的。”

“哈哈,不行,楼下的花可没长得那么快。”孙琛琛也猜到了这花的来头。

“哈哈,我也不是每次都能跑得比裁剪大叔快的。”

“哇,不错,谢谢你冒着生命危险送来的花。”

“给你送花绝对是高风险,你的另外两位舞伴被我撞得很惨,实在抱歉!”我说。

孙琛琛一阵无语,想是还没从前晚的舞台惊魂缓过来。按照毕大师的指示,只要孙琛琛一跳完街舞,我就冲上舞台去献花。就在孙琛琛跳得最投入的时候,所有音响突然关闭,四名舞者在舞台中间摆了个很酷的造型,定住了。就在我快冲到舞台中间的时候,火爆的音乐又再次响起,孙琛琛她们又继续跳得如火。我才意识到她们的节目还没结束,我迅速地跑回台下等着。全院师生的眼球从舞台转到了台下,大家都想看看是哪个家伙拿着一束花从左边冲上去,又从右边冲下来。几个主持人也是一愣一愣的,这是我第一次赢得如此众多的观众。这过程持续了一分钟,我焦急地等待节目结束,准备再次冲上去献花。这一分钟,感觉好久好久。音乐终于停止了,孙琛琛她们四人站成一排,准备向台下鞠躬了。我已经从舞台右边冲了上去,就在孙琛琛鞠躬完挺身那一刻,一束花惊现在她眼前。她还没来得及说谢谢,我已经从左边的舞台消失了。我的身后,是一片骚动,因为我把孙琛琛左边的两位舞伴都撞飞了,她们鞠躬的时候太高估我急刹车的能力了。

“我的那两位舞伴向辅导员请了两天假。”孙琛琛接着说,“哦,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

我说:“我不仅知道你的电话号码,我还知道你家住在漳州东山岛下田街550号。”

孙琛琛说:“吓死人,你到底是什么人?太可怕了!”

我忙说:“哦,我去学院查的!”

她说:“怎么可能?”

确实,那是件不可能的事,但我和毕大师做到了。为了得到孙琛琛的更多信息,我和毕大师打着帮院长找一份资料的幌子,公然在偌大的公共办公室旁若无人地翻阅着全院1200份2002级新生入学信息登记表。我们先从新闻系开始查找,觉得新闻系出美女的概率大一些。我们又先后翻阅了英语系、历史系,直到最后才在政教系找到了那份贴着熟悉的冷艳脸庞照片的登记表。登记表上写着登记者的一切信息:照片、姓名、性别、出生日期、民族、政治面貌、身高、体重、视力、血型、所在专业班级、宿舍房号、联系电话、教育背景、家庭成员、家庭地址、兴趣特长等。看着登记表上的清丽字迹,我们相信是出自海边的女子之手。我迅速地将重要信息抄写在本子上,毕大师则不慌不忙地把一叠叠资料放回高大的文件柜。就在这时,我们的辅导员进来了。我们先是吓了一跳,毕大师旋即冷静地应对道:“傅老师好,我打算成立学院的双截棍社团,现在查阅这些资料是想了解一下具有武术爱好的人员多不多,并邀请武术爱好者加入我们。”傅老师说:“很好啊,为丰富社团活动做贡献啊,你在运动会开幕式上的那段双截棍和九节鞭表演相当精彩!”其实,毕大师在表演完之后,就被我和建华护送到了医务室,他的左手小拇指和前额都开始流血了。他表演得实在投入,以致忘了疼痛。不久前,针对男同胞的一项体育考试项目是打太极拳。毕大师打得刚柔相济,颇具宗师风范。大家为了通过考试,在每天晚上10点左右齐聚2栋101向大师学武。后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毕大师又培养了我和建华作为大徒弟和二徒弟辅助其武术教学。最后,其他专业的男同胞也都加了进来,整条走廊都被站满了。这时,女同胞是绝对不敢前来拜访的,因为眼前就是一片花花绿绿裤衩的海洋。每一项技能的拥有,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毕大师为了更专业地学习双截棍技法,他看遍了李小龙的格斗镜头。在练习一些高难度的技法时,他还带了护膝,也多穿了几条裤衩。

孙琛琛总算是缓过神来了。

(三)

我和毕大师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儿,我们就站了起来,开始绕着操场闲逛。逛到国旗台不远处,我说:“大师,你还记得你的景德镇老乡吗?”

毕大师说:“记得,我们当时入学军训的时候,不是还穿着迷彩服在国旗下跟她合影吗?”

我说:“是啊,当时我们两人还被黄学良(一个隔壁宿舍的同学)当作民工呢,现在还有她的消息吗?”

毕大师说:“毕业后再没消息了,她估计已经当奶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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