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5）
捉到那只鸭子，是在我送那女人回去之后。
送她回去之前，我们到了一个校园。
我一到空中就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但她却清楚地知道她要去何方。我不会说话。她几次发出口令我都没能遵从。后来她采取用手拍我脖子的方式给我指明方向。她用手拍我脖子左侧，我就往左飞，拍我右侧，我就往右飞。我感觉我被她驯服了。我就像是一个牲口，很听话的牲口。她叫我往左我就往左，她叫我往右我就往右。
她的手拍我脖子时，我想，我的脖子上要是没有毛多好。
最终我们到了一个学校的上空。学校紧挨着一个村子。在村子的哪边我弄不清楚。从空中看，学校分两个部分，一部分全是矮房子，一部分是楼房。矮房子那部分已经破败不堪。有的房顶上长满了草，没草的地方都是大窟窿。有的窟窿是圆形，看上去像一口口井。
在楼房部分的校园里，一侧是两座像“7”字的三层楼房相对，“7”的顶端那短横之间部位，院墙上开了一个大门。大门进去是一条两侧种着冬青树的大路。大路尽处，是操场和高墙。高墙的另一边，就是刚开始介绍的破败的校园。
她的手一直抚摸我的脖子左侧，我就再空中一直盘旋。盘旋三圈之后，她说，就是这儿了。
我们，哦，不，不应该说“我们”。我是个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但她明显是人。估计要将我送到动物科学研究所，对我做一番研究，才能搞清楚我究竟是个什么物种。我在操场落下。操场在靠近破败校园的那边。操场和一个花园平分了那部分校园。我的脚一着地，我就努力直起身子，往前缓冲了七八步。这期间她的身子在我背上往下滑。我下边的翅膀没敢立马收拢，我担心，没有我下面翅膀托住她的屁股，她会一下子蹲坐在坚硬的地面上。若是那样的话，她很可能会发出叫声，我担心，叫声会惊醒梦中人。
当然，我并不知道，这学校里头是不是住着人。
她领着我在校园里转了好几圈。她边走边说，好像是对我说，也像是自言自语。
她说，原来这个学校是没有花园的。花园那地方原来是红砖蓝瓦房，是她们的寝室。操场原来是大伙房。
她在这里上了三年学。第一年上完，没能升级，留级到新的一年级。班主任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师范大学的学生。那个班主任喜欢上她了。她也喜欢班主任。
我应该问她：那班主任是如何喜欢你的？他对你做了些什么？你又是怎么喜欢上他的？
可是我不会说话了。
我觉得这是一个比较俗套的故事。但细节问题还是挺吸引我的。
有一次，她继续说道，和同学发生了矛盾，我没吭声就回家了。下午放学班主任到我家去叫我回学校。爸爸热情好客，给班主任买了酒菜，俩人喝了一瓶酒。然后父亲就叫我跟班主任一起回学校。班主任骑着自行车，我坐在班主任后车座上。班主任在我前面，我揪着他的衣服。他骑车有些晃。我不得不搂住他的腰。
……后面要摔倒吗？然后俩人滚到一起吗？我这脑子里猜想着之后的情节……
我看出来了，班主任走的路是一条远路。去学校有近路的。但他没走近路。路两边是麦田。麦花正香。那香里透着一股子甜味。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晚上麦花的香甜气息。
……我跟着她在花园里转。弯弯曲曲的小路两边是正在开放的广玉兰。广玉兰也弥漫着香甜气……
班主任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有汗臭也有香皂的香味儿那是我第一次闻到男人的气味，在我爸爸跟前，也能闻到汗味儿，可是我爸身上没有香皂的香。到了一处僻静的河沟那儿，班主任说他要方便一下。这个时候天已经很黑了。我有些害怕。我不敢一个人独自待着。看着他下到河沟里，我说，老师我也要下去。他回头瞅瞅我，迟疑着，然后抓着岸坡上的杂草和小树，从下边爬上来。他说，那你先下去吧，我在这儿看着车子。我说，不是，我不解手。我害怕……我自己在上面害怕。于是班主任把车推进路边的草丛里，把车放倒。我就跟着他下到河沟里了。他走到离我远点的地方去解手。我听见哗啦呼啦的流水声。还闻到一股子尿骚味儿。他解完手回到我跟前说，咱们在这坐一会儿吧。我想他肯定是酒劲上来了。他走路有些摇晃。他想歇一会儿，醒醒酒。
我坐到地上。他坐到我旁边，跟我只有半尺远。我闻到他呼出的酒气。和我爸喝酒后出来的气味儿差不多我有些冷，我真想靠到他身上，我想那样肯定暖和一些，但我不敢。我们说了些啥，我忘了。但他后来抓着我的手……他把嘴凑到我的手上，吻我的手。我感觉到好痒痒。他的胡子来回擦着我的手。他把我的袖子往上撸起，又在我胳膊上来回闻着。我好害怕……我使劲抽出胳膊……
……我听着，她讲到这里我喉咙有些发紧，心脏也咚咚咚地响……
好了，天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她说。她停住，然后扭头看我。
可是我还想听接下来的故事。她是在讲故事吗？还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
我多想说，接着讲啊。可是我说不了话。我把手掌抻开，用掌心抚摸她的手。我多想抓住她的手，可我又怕我的指甲会扎住她。她的皮肤冰凉。
她躲开，说，我知道你还想听。我答应你。下回接着给你讲。
她两手抓住我上边的翅膀根部，扭转我的身体说，赶紧走吧，时间不早了。
她推着我走向操场。我使劲打逆。她推不动，干脆放下手。
我想问她，后来怎么了？可是我不会说话了。
她说，若以后还想听她说的事，若以后还想驮着她飞，就在凌晨两点做梦。
说着容易。我下次做梦还会碰见你吗？
她说，你赶紧驮着我飞回去。我知道你是咋想的。不就是担心下次能不能还遇到我么？你放心，我有办法的。我的英雄，赶紧吧。
我只好听她的。对于她说的话，我将信将疑。但我清楚，我不能一直待在梦里。我也得回去。
我们在操场起飞。半途中一只鸭子跟上来，和我并膀齐飞。黑色的鸭子。真讨厌。
她倒是挺高兴。不时地伸手摸摸鸭子。她的手触摸鸭子头。鸭子就嘎嘎嘎叫几声，像是在笑。我有些生气。
我飞行的速度不足以摆脱掉那鸭子。我飞多快，它也飞多快。这就更气人了。不不，不是气人。她挺高兴，只是我觉得生气。我是个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到了她家院子里时，那鸭子落在她家房顶上。
女的进屋拿出来一截天蓝色毛线。她说，你要在睡觉前多喝水，记得用玻璃杯喝水。喝过水立马上床睡觉。半夜尿会憋醒你。醒来第一件事，把毛线拴在你头上，然后去解手。要这样拴…
说着，她拿毛线往我头上拴。她先将毛线从我耳朵上方兜住我的后脑勺，然后将毛线两端在我脑门上打了结。她说，一定要把毛线系成蝴蝶结，只有这样，你才会再次来到这个地方找到我……
那只鸭子在房顶上嘎嘎嘎叫。我很生气。拿眼瞪它。它好像看出了我的恶意，不叫了。
记住，一定要用天蓝色毛线，如果弄旧的毛线，一定要用女人穿过的，不能是男人穿过的。好了，你走吧，不，你飞走吧。
我看了看她，然后振翅飞起来，我直接去房顶捉那只鸭子。
鸭子见势不妙，立马飞逃。
但这回它哪里能飞过我，我追得它无处逃窜。最终它落到一个平台上。应该说掉到平台上了。
奇迹发生了。它一掉到平台上，浑身黑色的羽毛旋即不见了！它成了一只白条鸭！
我立马就捉住了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