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 羣（三）

叁

酒店有三扇門。進入冬季，左右兩邊的推門都緊鎖著，只剩下中間的旋轉門讓客人進出。所有的門都有沉重粗獷的巨大木框，旋轉門更是加了厚厚的橡膠條，防止寒氣進來。利安剛到酒店的時候，就驚異地發現，這旋轉門猶如古代城堡的大門一樣難以推動，得用全身的力氣壓上去才能轉動。那時候他覺得：這樣的設計還真是符合當地的自然環境。現在，他離開大門只剩下十步，卻覺得像一條巨大的深淵一樣遙遠而且難以跨越。

背後的野獸在前行，或是在觀察？

張春賢老婆把臉貼近玻璃門觀察著外邊的暗夜。

高然用右手蓋在眼睛上方，眺望不見底的黑暗。

他們其實看不清黑夜中的情形，但是嗅到了危險的味道。

危險就在暗中，伴隨著鋪天蓋地的黑暗，徹底而完全的黑暗，慢慢地碾壓過來。我們都在危險之中，我們一直都在危險之中，只是我們從來都不知道。外面的黑暗，原本只是一種顏色，如今，那黑暗有了密度、重量和氣味。當危險變得具體可見，我們心頭的恐懼就變得真實，像一隻黑暗的手緊緊抓住我們的心，慢慢收緊慢慢揉捏，然後，把一種冷從心臟傳遞到自己的每一寸皮膚，最後到每一節骨頭，讓我們行動不得。

高然從小就害怕黑。並不是害怕黑暗中的鬼怪，而是單純地恐懼黑暗的緻密感，恐懼那黑暗仿佛無數細細密密的針，一點一點將自己包圍著，最後將自己融化進去，變成黑暗的一部分，然後呼吸不得。每當黑暗在背後逼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快跑，遠離它，一直到找到光明的所在。父親叫他走過黑暗的走廊去樓下丟垃圾，他回來時總是臉色蒼白滿身冷汗。在夢裡他也總是在逃，逃過背後在追逐的東西，一直到全身都沐浴在光亮之中，哪怕那只是一盞晃來晃去的昏黃的燈。燈晃過來的時候他會安定一下，燈晃過去了，一切事物化作巨大的黑影猛撲過來，他會尖叫著醒轉。

現在，他就站在酒店大堂中間的華美吊燈下面，看著玻璃門外的利安，腳步卻無論如何沒法移動。他仿佛看見自己年少時的噩夢正在外面，利安就是夢中的自己。快醒醒，快醒醒，這個夢做完就好，他小聲對自己說，一定要醒過來就好了！

倒是張春賢老婆比較清醒，她貼著玻璃，一下子就看清了外面的情形：一群狼在不遠處等著，鬼火一樣貪婪而刻薄地盯著酒店的玻璃門。兩隻狼正越過雪牆，跑向利安。就算是隔著玻璃門，她也聞到了那種嗜血的腐爛的氣息。她一刻也沒有猶豫，沖向旋轉門，努力推動該死的沉重大門。

沒料到高然突然沖過來，拉住她的胳膊：“你瘋了嗎？狼進來咱們都會死！”張春賢老婆雖然平時安靜，但並不是沒有脾氣，她是個簡單直接的人：“走開！”

這一刻，利安還差五步就到酒店門口了，狼卻也沒有全力衝刺。命運給利安開了一扇小小的門縫，准許他暫時獲救。他一瘸一拐地半跳著到了旋轉門，張春賢老婆也剛好把門推開一條縫，讓他剛好可以擠進來。然後兩個人一起抓住把手，把門拉回來，在那兩隻嗜血的動物帶著寒風擠進來之前。

回身看時，高然早就躲得遠遠地，在酒店櫃檯後面只露出半張蒼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