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水兰花(重置版)第十五章
十五章·一梦遥遥
那个梦,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梦里依旧是烟波浩渺的河泽,依旧是随风轻拂的垂柳,唯独平添了一份俏春寒意。初春的雨不动声色地地下着,沾衣欲湿,却怎么停不下来。一个青衣女子就这样静静伫立在杨柳岸边,手握陶埙,惬意吹奏,任凭绣花针一般的雨点,细密的打落在她的披散的发丝上。那女子身旁亦伫立着一个玄衣男子,执伞而立,眼望九天悬河。他们二人并排站着,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永远靠不拢。二人相隔,看似不过几道疏柳,实则却是昆吾寒渊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结界。
墨兰静静地感受着那种微妙的感觉,不去理会结界处怪异的光点。那个熟悉的陶埙曲子回想在墨兰耳旁,与她十五岁时与柳未明邂逅的那首曲子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曲中旋律,一气呵成,再不是像方才那般断断续续的了。只可惜这一世她不懂音律,前几日墨兰她费尽心思,写下曲谱交与南宫,也不过是为了重新聆听故曲。如今这般,虽是幻听,也算是夙愿得偿了。她淡淡一笑,沉浸在自己的梦境当中……
过了良久,一曲已毕,那女子这才缓缓垂手,问身旁的男子,道:“好听吗?”心明如玉,她转首,正对上他深不可测的眼眸。
那男子点了点头,笑道:“嗯,我上次柳下抚琴,竟被你记了调子,今日换个乐器吹奏,果然别有一番味道……想不到阿曼还会这个。原来昆吾族那个道行高深的圣女并非一无所长,诶,可惜今日下了雨,出门匆匆,不曾抱了琴来……”雨,渐渐下得大了些,她的衣衫与发丝开始有些湿透。执油伞的手有些颤抖,他犹豫着,想为曼殊挡一下雨,却没有勇气去冲破结界。
那女子看出了他的心思,随意拨了拨额头的刘海,若无其事地回嘴:“魆瞳你就莫嘲弄我了,我学吹埙也不过才数月,这点水平,怎么能和族里其他的人相比?记得我很小就被长老看重,选作圣女,从此便是漫无尽头的训练与修行。那些所谓的童稚乐趣,我不懂,也很少能真的体会的到。可能我真的就要像他们说的那样,去羽化登仙吧,可是这么多的昆吾圣女,最后得登仙道的,究竟又有多少呢?”
魆瞳?墨兰心中一惊,难道这个女子是……还未羽化飞升的孤月上神?魆瞳曾经提及过她那时候的名字——曼殊。何为曼殊?彼岸殊途。
“说是嘲弄,倒不如说是自嘲。”魆瞳无声地笑了笑,心里却因曼殊的下台阶有了一丝慰藉。他索性继续道:“身不由己,我亦是如此。虽是大祭司之子,从小却依旧要与一帮各个天赋迥异的孩子争那个来之不易的少君之位。杀戮,都是逼不得已的。有时候,我会质问自己为什么要活在这么血腥的地方,而不离开寒渊?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寒渊族人,又怎么能轻易离开故地呢。万象经纶石,究竟是何物,让族人为此疯狂?罢了,到了这一步,我决不能停下。恩……也只有这里,我才能坦诚做回自己。难道这是天命?”
“天作孽,犹可恕……”曼殊顿了顿,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过了许久。
“自作孽,不可活。”魆瞳替曼殊接上了那句未完的话,亦是叹气,绝望地望着那宽广的九河与对岸遥不可及的仙山,道:“世人都说神仙好,若果真如此,那就是他们不择手段的原因吗?凡人愚钝,寒渊、昆吾本出自同源,生来便是半神之体,照理说会好过凡人许多。可为什么,为什么会因为一块石头弄成现在这样?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很没用,这道结界因昔日二族决裂伊始就在。中间虽有人强行打破,却被多次加强。我却对此束手无策,还有什么资格身为少君?”
“魆瞳莫太过自责了,此事怨不得你。以魆瞳的修为,打破结界应该也不难,可是后果却是你我完全无法承担的。听闻昆吾、寒渊昔日从须臾中侥幸逃出,本已是逆行天数,故而一族福祉完全仰仗两块圣石,否则再难维持族人半神之体。”曼殊摇了摇头,叹道,“听说这两块庇佑昆吾、寒渊的万象经纶石,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互相吸引。或许到时候,它们变回一块,原本的福祉,便真的断送了。倒不如现在这般,维持现状。而这道结界,是两族各自最后的保护伞。魆瞳,你要记得,如果说我们在一起是要用生命和族人付出代价的,我死不足惜,只是我宁愿你能活下去。”
魆瞳道:“或许吧,这一切都是命数。你可知,寒渊族贪婪无忌,对昆吾虎视眈眈,我也无能为力。罢了,既然你我能够相识相遇,便不应该再有太多贪念,默然相守便已足够。”
曼殊颔首,轻叹道:“我明白你此话何意。你我心性相似,实力相当,可惜你我出自异族。若有一日真的两族相争,你让我情何以堪。到不若现今这般惬意,起码每逢初春,烟柳未明之时还能见上几面……”
“烟柳未明……柳未明……”魆瞳看着眼前九河波涛广阔,河泽浩渺,不断地喃喃自语着那个词,心下沉思。二人久久不语,各怀心事。时间,就这么如九河的流水一般,静谧逝去,再不复返。
曼殊缓缓扭过头去,看见的竟=是一双清澈的眸子,波纹如水,将心底话娓娓道来。她微微一笑,索性扭转话题,道:“在想什么呢?”
“没有什么。”魆瞳轻轻阖上眼睑,仿佛要将眼前一切都刻在心底,过了半晌,又回过头来凝视着曼殊,道,“方才的曲子,是我写的,我也只对你一个人弹过。现在你也学会了,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
“好啊。”曼殊颔首,道,”你常说,若有机缘能离开寒渊结界,想与我一起去昆仑山上游历吗?前几日与族中长老说起昆仑。听闻昆仑山上清气旺盛,虽常年积雪,却芳草萋萋,常有兰泽仙草。我就照他说的样子,画了幅墨兰,不若此曲……“
“我明白了,“魆瞳笑了笑,点点头道,”此曲,便叫做《墨水兰花》吧。“他抬头,看了看眼前朦胧的烟雨,又道:“非无脚下浮云闹,来不相关去不留。”
烟波浩渺,渲染不及。又有多少曲外之音,不能明白分说。
曼殊听至此处,不由娇羞一笑,道:“只可惜,我此生,怕是难得自由了。千百年来,昆吾族长会选族中灵力异禀的女子为圣女。昆吾圣女承祖训,勤修仙道,有望一朝飞升成仙。只是我眼瞧着,临穹族长忙活了那么些年,那些妄图飞升的圣女,却没有一个得以山中,反而命如殊途,遗迹难寻。不知这会不会是我的宿命。”说罢,她面色有些失落。突然,一道柔和的绿光突然慢慢浮现在曼殊眼前,惊异之下仔细一看,竟是一支制作精巧的碧玉簪子。曼殊心下一动,赶紧将那物收在手中。那本是触手生凉的簪子,此刻握在她手中竟有几丝暖意。
“喜欢吗?”魆瞳问道,诡异地朝曼殊眨了眨眼,道,“圣女一生问道,不轻言嫁娶。以此为信,半生相守,你可愿意?”
曼殊早已神会,也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魆瞳,算作答应。雨总算是停下来了,可四周湿气颇重,依旧并未散去。沉思许久,她长叹口气,喃喃自语道:“你我这一生,都是由不得自己,亦从不为自己而活。曼殊遭形势所迫,日后身遭不测,犹未可知。魆瞳也注定会成为寒渊族下一任大祭司,终守职责。与其如此,若不殃及他人,你我自私一下又未尝不可。如若不然,活着与一具人偶又有何异?只是……”
魆瞳看懂了曼殊心中的顾虑,打断道:“这种异术乃我自创,以灵力注入血元穿透结界,并不会损伤结界分毫。阿曼不必太过担心了。你我平日忙于琐事,只有每年初春,烟柳未明之时,才难得得空悠闲。届时你我便来此相聚,哪怕只是说上一会儿话也好。直到……”他顿了顿,又道,“直到一切尘埃落定……何况,这支青玉簪为我血元所炼化,永世奉你为主,就算日后你遗失此物或是丧失记忆,它依旧会完好回到你身边,除非……”
曼殊叹了口气,小心地将簪子收入袖中,欣然正色道:“别再说了,魆瞳,我答应你。半生相守,此后相忘,黄泉陌路,再无交集。”一语未毕,她心下暗自惊讶魆瞳深不可测的修为。过了半晌,她心中思索,旋即一笑,道:“魆瞳也应我一件事如何?”
“让我猜猜曼殊心中所思何事。”魆瞳浅浅一笑。一阵清风袭来,柳絮沾了微雨,却依旧洒潇洒的飞舞着,恰似昆仑仙山上肆意纷飞的皑皑白雪。过了半晌,魆瞳回过头来,一脸无辜地看着曼殊道:“诶,女人心思,我猜不透。”
“口是心非。”曼殊羞怯一笑,道:“听说这柳絮,看着像是昆仑山上的飘雪……就在河岸边上,魆瞳陪我看一次柳絮,可好?”
魆瞳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身旁绿衣的女子,感慨二人心有灵犀想到了一块,问道:“哦?那期限是……”
“有生之年即可。”曼殊停顿片刻,仔细想了想,又道,“若这一世等不及了,那么下辈子、下下辈子皆可。我可以等的,哪怕是沧海桑田、岁月变迁。哪怕这烟波浩渺的九天悬河我们再也看不到,看到的只是个似曾相识的地方。我甚至根本不在乎到时候我们还能不能记得彼此,只是希望你能陪我一起看看,那曾经的九天悬河岸边,曾经有一个人为止心动过。你可明白?”
“这支曲子,我们要千万要记得。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后,这将是我们彼此仅剩的回忆……”曼殊凄然说道,旋即又将陶埙贴在唇边,轻轻吹奏起来。只是这一刻,她暗自催动灵力,强行将曲调刻印在魆瞳与她的灵魂之中。只要魂魄还在,那残破的记忆便不会消亡。调子悠扬响起,仿佛粉蝶一般飞舞着,轻拍如雪,簌簌地扑向死亡之火。
魆瞳点点头,感触到刻入心神的曲调,心中不禁一酸,已经不愿再说下去了。这么多年来,虽然见面不多,但二人早已心照不宣。曼殊飞升将近,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各自叹惋之余,他们心中早已深知属于自己的宿命与结局。
墨兰手中渐渐生出一束光,旋即变成一个光团,变得愈发鲜红,如火一般,照亮前方黑暗、迷茫的路。无何,掌上涣散的光束逐渐开始缩拢、扭曲,一点点勾勒出模糊的形状,乍一看犹如一朵鲜红的曼珠沙华在墨兰手中绽放。方才的暖意逐渐变成灼烧一般炽热,瞬间将墨兰拉回清醒的边缘。那种热度,却让墨兰第一次感受到鲜活的生命——那种感觉伴随着强烈的求生欲,让她诧异。墨兰这才回过神来,明白原来所见,竟是出自她灵魂深处牢牢烙下的记忆,因着物是人非,变得支离破碎。破碎的记忆如海水一般硬生生倒灌入墨兰脑海中决堤的缺口,回放着不由分说的过去,让她再次感到一阵晕眩。她感叹着,原来不管今时往昔,那份感情依旧逃不过身不由己的宿命,罢了。
手中的曼珠沙华如一盏孤灯,像极了墨兰大梦初醒那夜钉在空中的琅琅孤月,指引着她迈步,在无尽的黑暗中走向未知的前路。步子缓慢地迈出,却不带有半分犹豫。墨蓝另一只手按着胸口,却碰到了半截玉簪。那分明就是曼殊与魆瞳“半生相守”的信物,原来早已再次回到她身边。千年机缘,竟是如此微妙。想到此处,她的心不禁颤动。那根簪子已经断裂,她和他的约定或许也要断舍……她悲怆地看着自己千年前唯美、残酷的记忆,仿佛一个过客一般冷眼旁观,却割舍不下决绝的命运。无数的光斑从眼前闪过,细看之下竟是乱舞的蛊虫。它们嗡嗡的振翅之声令人作呕,不由让墨兰想到了梦境中诡异的凰州城还有魆瞳在她耳边的叮咛。只是这一次,再不会有人来保护她,替她驱散萦绕心头的恐惧。耳边,再次回想起了一些奇怪的话……
“……半生相守,此后相忘。黄泉陌路,再无交集……”
……
“……这二人的命运,终究是牵绊在了一起,越缠越紧,打的还是一个死结,无法解开……”
……
“……我会一直守护着你,倾尽性命,不管你是曼殊还是墨兰……”
……
“……最多只有一个能活……”
……
“……魆瞳,你要记得,如果说我们在一起是要用生命和族人付出代价的,我死不足惜,只是我宁愿你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