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随想录|| 尤三姐和柳湘莲
在《红楼梦》的诸多人物中,尤二姐和尤三姐略不去的话题。
这姐妹二人是贾珍之妻尤氏名义上的“妹妹”,是尤氏继母和前夫所生的女儿,其实并无血缘关系,因尤氏是老大,她们两人才被称做“二姐三姐”。这姐妹二人在《红楼梦》的出场是在第63回,贾敬误食金丹突然死了,碰巧贾珍又不在家,尤氏便只能一个人先料理,所以把她的继母接来帮着看家,这两个“妹妹”就一块来了。
这两个人虽不能算作是完全的贾府中人,但生死都和贾府有或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姐妹二人都风流妩媚,姐夫贾珍,外甥贾蓉,包括贾琏等人都对这姐妹二人“垂涎三尺”。试想在宁国府那样的环境里,这二人又是依靠贾府的“周济”而生活的,她们怎么能够保持住一个“洁净之身”?所以这姐妹二人在贾珍等人的软硬兼施之下,是“失足”了的,这是她二人悲剧命运的根源,也是我们谈论这两个人的背景。
好了,背景交待清楚了,现在先说这尤三姐。
尤三姐容貌风流标致,性格刚烈。在宁国府和贾珍贾蓉这些人混了一些日子之后,看透这些人的污浊不堪,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如果不能够,就一死了之。如此一来,贾珍之流㞞了。
这尤三姐心中早已有了“心仪”之人,这人就是柳湘莲,是个“演员”,有一回到尤三姐家演戏被三姐看中了,从此记在心里。这回要重新做人,就想找个人嫁了,于是想就到了柳湘莲。三姐对二姐说了,二姐又对贾琏说了,然后贾琏就把这事办成了,要了柳湘莲的一个信物来给三姐,当作定亲的明证。
这定亲信物就是一对雌雄宝剑,当尤三姐收到柳湘莲用来订亲的信物时,尤三姐是很幸福很高兴的。《红楼梦》中是这样描写那信物的:
三姐看时,上面龙吞夔护,珠宝晶莹,将靶一掣,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上面錾着一“鸳”字,一把上面錾一“鸯”字,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掛在自己的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
尤三姐每天幸福地看着那两把掛在床上的“冷飕飕,明亮亮,如秋水一般”的宝剑,肯定不会想到很短的时间之后,自己就是用这把剑来了结自己的一生的,这也算是一种“终身有靠”了。
尤三姐还是太单纯了,她看着这宝剑,想像着美好的未来。她不会想到,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一个在宁国府的大染缸里“染”过的人,是再也无法漂白的。
话说这“坏事”的人,导致这桩婚事毁灭的人就是那同样单纯的“贾宝玉”。当后来柳湘莲向贾宝玉打听这尤三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时,宝玉回答说是一个“古今绝色”之人,正配得上你。这柳湘莲是很相信贾宝玉的,就把自己心中的疑惑完全说出来了:既是这样一个绝色之人,你那哥哥贾琏是如此“好色”的一个人,怎肯把她介绍给我?一定要贾宝玉把此中的内情说给他听。宝玉是这样回答的:
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妹子。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脚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宝玉听说,红了脸。
听宝玉如此一说,柳湘莲就打定主意要“悔婚”了。于是他就打贾琏,想要回那一对雌雄宝剑。贾琏听了,很不高兴,说了柳湘莲几句,恰巧被尤三姐听到了。尤三姐是一个要面子的人,知道柳湘莲把自己当成一个“淫奔无耻”之人了。刚烈的尤三姐就准备以死来证自己的心意了。请看尤三姐自己时的决绝之态:
(三姐)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后,出来便说:“你们也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给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尤三姐是用那把錾有“鸯”字的雌剑抹脖子的,书上说三姐“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尤三姐心中已认定了那把雌剑就是自己了,能用这把剑来了结一生,三姐应该是感觉幸福的。
三姐死后,柳湘莲后悔莫及,知道自己错过了最好的人,哭着说:
“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人!真真可敬!是我没福消受。”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看着入殓,又抚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柳湘莲最终也出家不知所终,这或许是这两个人最好的结局了。
尤三姐也是太虚幻境中的人。她死之后,情犹未了,托梦给柳湘莲,作最后的告别,这最后的离别之辞是这样的:
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
那柳湘莲听到这一番言词,早已忘记了自己曾说的“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王八”。上来就拉住尤三姐,不让她走,大概这时候他是愿意做一个“剩王八”了。从这里来看,柳湘莲也是俗人一个。但很可惜的是,现在是想做“剩王八”也没有机会了,情缘此时已尽。尤三姐又说了一句更让柳湘莲后悔的话:
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
说完,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剩下想做“剩王八”而不得的柳湘莲在渐渐消散的香风中发呆。
到了此处,这两个人的一段“情事”似乎可以结束了。但《红楼梦》作为名著绝不是浪得虚名,它有它独特的别书所不及的精巧细密的构思。各位别忘了那一对雌雄剑!尤三姐是用那把雌剑抹了脖子的,雌剑已尽了自己的“使命”了。那雄剑岂能不有一番作为?我们且看曹雪芹的精巧之处。
那柳湘莲等香风散尽,终于醒来。睁眼四看,哪有什么尤三姐,自己身处一破庙之中,咫尺之外,一个瘸腿的道士卧在地上的草堆里埋头捉虱子,正捉得忘乎所以呢。还在迷糊之中的柳湘莲忙问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为什么身上这么多虱子?那道士抬起头来,手一甩,把一个肥大的虱子扔进嘴里,“嘎嘣”一声,心满意足地笑了,说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
这一句话把柳湘莲心中尚存的那一缕尤三姐之“香风”涤荡得干干净净,此时,那两把鸳鸯雌雄剑中的雄剑该出场了。且看曹公的如椽之笔:
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哪里去了。
雌剑抹了尤三姐的脖子,雄剑斩断了柳湘莲的万根烦恼丝。多么完美的设计,多么完美的结局。至此,这两把鸳鸯剑也如柳湘莲一般,“不知往哪里去了”。
人生充满着矛盾,更充满着无奈。或喜或悲,恐怕早已注定。想那尤三姐和柳湘莲,如果他们二人得结连理,恐怕也不会幸福。毕竟尤三姐曾在“污水”中嬉闹过一阵,这是无法改变的历史事实。如果和三姐在一起了,那柳湘莲一生也走不出“剩王八”的心理负担。
且想想那时贾珍贾琏诸人和柳湘莲见面在一个桌子上喝酒的情景,聊天尤三姐时这哥儿俩那意味深长“心有灵犀”的猥琐的笑,就足以让心高气傲的柳湘莲无地自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