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希望我们都不为难
一
哥哥是我们家的老大。
作为老大,总会有得有失。得,第一个出生的男孩子,小时候受尽爷爷奶奶的宠爱,父母的关心;失,被宠坏后不思进取,惹父母伤心,加之弟弟妹妹们的出生,不再备受关注。
哥哥只上完小学就辍学了。在上学期间,迟到早退逃学什么的都做过了。那时我的父亲只知道在哥哥犯了错误后打骂他,这样做的结果却使我哥哥更不长进。
哥哥很倔,挨打时也不讨饶。印象中有一次父亲打他,每打一下屁股就问一声:“改不改?”他被挟着,紧闭着嘴不吭声;我父亲就更生气,下手更狠。我不记得他因为做错了什么惹父亲生气了,只记得那情景,父亲和哥哥的犟脾气。
哥哥比我大五岁,姐姐比我大两岁,印象中,我们家的孩子都是大的带小的这样长大了的。我记得不止一次父母把我塞给要去上学的哥哥,让他带我一起去学校。哥哥当时在邻村的小学上学。哥哥走得快,我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不上,他便不耐烦地蹲下来,扭头对我吼:“快上来,我背着你走!”于是我就有了这样趴在哥哥背上的回忆。虽然总是让他不高兴,但我除了跟着他,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做什么,那时候才几岁啊!
到了学校门口,他总是把我放到那长满草的沟渠里让我自己玩,他去上课,等他放学后再领我回家。后来弟弟能被带出来时,他就要领着两个孩子放在门口玩。现在想一想,哥哥其实挺累的。或许他的迟到早退多半与我有关啊!
后来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哥哥已经辍学了,他说他不喜欢学习。父亲就给他置办了一个自制的简易保温箱让他卖冰棍。当时我在我家后面新建的小学上学,出了我家后院门就是学校。哥哥常常把带着冰棍箱子的自行车放在学校门外,等着我们下课后便开始吆喝“冰棍,冰棍,五分钱一根!”那时是八十年代,甜水冻成的冰棍五分钱一根,一角钱买到的就是好的牛奶冰棍了。
学校院墙也不高,有一次下课后我正在校园里玩,旁边站着我的老师。突然一块土坷垃扔在我前面不远处,抬头一看,是墙外的哥哥在冲我笑,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他才扔的。当时我老师就冲他喊,让他离开这里。我也忙着冲他喊:“哥哥,你快走,别在这里了!”我老师才知道那是我哥哥,便不再赶他。
二
哥哥虽然不喜欢学习,也只上完了小学,但他却喜欢看书,平时他用自己攒的钱买了不少书,我印象中买得最多的是《故事会》《少年文艺》《童话大王》等,还有不少小人书即连环画。当然,也有一些大部头比如四大名著之三——《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是我后来才看到的。他不感兴趣的《红楼梦》,我借了别人的,也在小学期间磕磕绊绊地读完了。当然,那个时代看得最多的还是话本演义小说,像《封神演义》《隋唐英雄传》《三侠五义》等等,都是随着哥哥读完的。
他不看的时候也不让我和姐姐看,怕被我们弄丢,但他藏在席子底下也总能被我们找到,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好地方。农村的房子,在前墙与前屋顶交接处有一道三角地带,他便把书扔在那里,要看的时候他踩着窗户用手往上一摸便能拿下来,但我和姐姐却拿不到。
后来我跟姐姐想到了一个办法,拿一根长长的竹竿,头上绑一钩子,在房里朝檐里钩来钩去的,总能钩下来。如果是我们看过的,就再朝上扔,有时扔好几次才能扔进去。所以,哥哥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他找书时位置总与以前不一致了。于是还会再凶我们,但也没办法。
幸而有哥哥的书,让我在小学时光便吸收了大量的课外书籍。中国四大名著的阅读虽有些生吞活剥,但后来高中大学时也没少对它们进行反复阅读,倒也算奠定了些基础了。
小时候丰富的阅读,为我以后的语文成绩、中文专业、对文学的兴趣,都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三
哥哥喜欢吃,经常研究一些好吃的。以前人们都说他嘴馋,放到现在该叫做美食家了。我们小时候跟着哥哥吃了一些“野味”。
如果一起下田收获庄稼,收完之后父亲总会留下我们这些孩子再捡拾一番。大豆地里就捡拾豆荚,花生地里就翻捡花生,红薯田里就翻土寻找遗漏的红薯。有所收获后,哥哥会带着我们刨土坑,找能烧的柴。他把豆荚、花生或者红薯放到坑里,上面放上柴,点着火,很快我们便能吃上烧熟的美味了。
我们家旁边有一水塘。每年汛期,都会从淮河水系的一个支流里流来河水,所以水塘里常会有鱼、虾、蛇、泥鳅什么的,哥哥会想法子捕捞一些烤着吃。比如泥鳅,哥哥在外面涂满一层泥巴,放在灶下烤,熟了后揭去外面一层,喷香的美味就出来了。我们也能跟着一享口福。
后来十几岁的哥哥觉得母亲炒的菜不够好吃,满足不了他的口舌之欲,有时抢过菜勺自己做,一个简单的青椒炒鸡蛋,一个简单的香油醋拌白菜心,便会让我们争抢着吃。好像哥哥是天生的美食家,做出来的东西都是那么美味。哥哥结婚生子后,也是他主厨做饭的时候多。
四
父亲认一位香油做得好的人为师傅,学了磨香油的手艺,我们家在种田之余,也开始磨香油了。一开始是父亲推着自行车带上油筐出去走村串巷敲着梆子卖,油筐一边放装香油的铁桶,另一边放装芝麻的袋子。有人会用钱买香油,但那时更多的农民还是会自家种些芝麻来换香油吃。
后来在哥哥十四五岁时,父亲便让他出去卖香油了,自己留在家里专心做更为辛苦的活:炒芝麻,套骡子拉磨,烧热水,边摇晃油锅边倒热水边用长葫芦揣拌麻汁使出油……哥哥初次出山,人们听到梆子声出来发现不是父亲,哥哥说出父亲的名字,自己的村庄名,别人还以为是冒牌,但一闻香油,一吃香油,便信了。哥哥这一卖就是好几年。
每年冬天,哥哥握车把的手总会冻裂,让人看了心疼。有一次哥哥哭着回来了,说油没法卖了。原来结冰路滑,车子倒了,油都洒了一地,他把沾了麦秸柴棒的香油一捧捧地撮到了油桶里带回来了。当时父母很是心疼,不只心疼那一桶油,更心疼哥哥。父亲当时破例没吼哥哥,只蹲在门槛上暗自叹气,母亲心疼地拉着哥哥问有没有摔伤。
当时我能想见哥哥在路上跪着边哭边捧油的情景,心里很难受,却只是在那里呆站着,说不出安慰哥哥的话来。
哥哥把挣来的零碎钱票交给父亲,父亲再拿这些钱给我和弟弟交学费。姐姐也是上完小学后就主动辍学在家帮忙烧火炒芝麻了。
五
哥哥定亲后,为了挣钱结婚去了深圳,父亲重出江湖,又开始出来卖香油了。没想到这几年大家认得哥哥了,又不认父亲了。确认是哥哥的父亲才买。
不到半年哥哥便回来了,黑瘦黑瘦的。原来在深圳也只是在码头上扛大包,累人不说,也挣不了多少钱,物价又高,不舍得吃好的,每天吃得最多的是馒头就大葱,大葱还得论棵买。回来后他讲述在那里吃的苦,母亲心疼得落泪。
在我上高一时,哥哥结了婚。与父母一起过了三年,父母给他们置办了一整套磨香油的装备,把哥嫂分出去单过了。父亲也不再磨香油了,让哥哥一人做这份生意。
哥哥独立了……
六
我的大孩子十二天的时候,按本地风俗要孩子的舅舅来,给孩子举行“剪头”仪式。当时是七月底,接了我的电话后,正忙农活的哥哥与嫂子便从老家赶了过来。“剪头”仪式上还拿出一个大红包,跟其他亲戚的红包一起放进了铺了红布的簸箕里,怕他这个娘家人给少了让我在其他亲戚面前没面儿。中午喝了些酒后,哥哥也不敢在客厅里坐着跟大家闲聊。因为来之前父亲有交代,少喝酒,别说错话,别让亲家笑话。但他喝了酒后有许多话想给我这个妹妹说。躲在我坐月子的卧房里,眉飞色舞地跟久未回故乡的我说着老家里的各种趣事。看着当时刚过完36岁本命年的哥哥,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光。
哥嫂在这里只住了一晚,第二天便说家里农活忙,不能多住,匆匆回去了。
七
每年春节回娘家探亲,大家聚在一起后都是哥嫂来母亲家炒菜招待我们。吃饭时我都会与父亲和哥哥饮上几杯。也只有喝了酒后,哥哥的话才会多起来,我们还能聊上一阵。
但也正因为他的贪杯加农活的劳累,哥哥人到中年却得了股骨头坏死的病,又不想做手术,吃药进行保守治疗的当儿,还总是背着嫂子偷喝几口酒,结果吃药效果也不佳。这两年走起路来腿都有些瘸了,脾气也越发不好,常常怨天尤人。
我生了二胎,打电话希望他这个舅舅能再来给外甥剪头,他说他现在身体这样,来了怕给我丢脸,还是让弟弟来吧,他就不再过来了。后来我弟弟听说了,就从深圳坐飞机过来完成了我家老二的剪头仪式。
我远离老家,偶尔回去一次听到的总是他抱怨的话,现在都不知该怎么跟他相处了。正像我有篇文章里说的,我们是越长大越孤单,越变老越为难。
我知道,我对我的哥哥关心不够,总觉得有嫂子在照顾他。平时给父母打电话多,跟这个大哥却不常联系,或许正因如此他才有怨尤吧。
不过听妈妈说这两年哥哥开始有所改变。芦笋田里的活基本上是我嫂子在干,哥哥的腿也让他干不了多少活,便重拾旧业,用电动炒芝麻电动拉磨,磨起了香油。外出卖香油也是骑电动三轮车,比二三十年前方便不少。
八
我们到了这个年龄,多多少少都有不同的病痛。有人能接受,并积极去改变;有人只会更加颓唐堕落,并有很多负面情绪。身边的人该怎么做,这个人才会好受?这个人该怎么做,才能让身边的人不至于为难?
希望我的哥哥戒掉酒,身体能有所好转。
哥哥,希望我们都不为难。
本人拍摄于夏季的曹县老家芦笋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