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皮”的人
蜕皮而出的,是另一层皮。
——题记
在我看来,这世界上的人大多都活得很辛苦。
因为他们每天都在不停地换“皮”。我所见过的人中,有最多层“皮”的是一个杂货店老板,我曾经看他站在柜台前,忙不迭地脱“皮”、穿“皮”……满头大汗。他整整换了十五层“皮”!
我也曾试图和别人讨论这件奇怪的事情。我曾在街头拦住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问她:“你每天换几层‘皮’?”哪知她急匆匆地扒下了身上这一层“皮”,套上了另一层,对着我啐了一口,大喊:“疯子,滚远点!”我只好又回到了我栖身的桥洞底下,继续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审视着来来往往的人——无数的人换着无数的“皮”。
那一天,我正极认真地观看树底下打电话的一个年轻男人,他每打一个电话,就换一层“皮”。我聚精会神地看着,想弄清楚他有几层“皮”。那可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接通第一个电话时,他的那层“皮”,眉梢是上挑且带着悦色的,眼睛弯成窄缝,咧着一张嘴谄媚地笑着,可他那一套神态又是那么的空洞僵硬,叫人一瞧便能察觉,这层“皮”在他身上穿的时间已太久,已经有些老化了。打第二个电话时,他艰难地扯下了第一层“皮”——它已经快长在他身上了——套上了第二层“皮”。这层“皮”的面目神态却是十分蛮横的,原先那双窄缝般的眼睛瞪成了两个浑圆的天井,青白的眼珠子愤恨恼怒地四下乱跳,那嘴仍是咧着的,却不再是笑,而是上下张不断地张合着,唾沫横飞。我猜他一定是在给他的家人打电话。我见过太多人了,大多数人总爱把脾气最坏的一层“皮”给对他们最好的人看。我觉得荒谬可笑,可似乎他们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因此我也无法再说些什么。当然,也没有人愿意花时间去听我要说什么,他们面对我的那层“皮”倒出人意料的挺统一——嫌恶不屑,又带着一股子莫名的优越感,狰狞扭曲。
那一天,对面的男人在换完了四层“皮”之后疲惫地离开了,我漫无目的地移动视线,开始盯着男人刚才靠着的树发呆。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大事,这令我十分的担忧——树竟然是没有“皮”的!在这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人们的表现让我觉得没有“皮”的生物在这个世界上是非常危险而且可怜的,就像是一个赤身裸体的乞丐在一群衣着华丽的贵族面前被审判与检视,承受着嘲笑和鄙夷。哪怕贫穷如我,至少也有一层“皮”呢!我通常在那些自诩高贵的人面前套上它,面带傻笑,一言不发,带着可怜兮兮的哀怨眼神,这样才能让他们露出冷冰冰的微笑,往我面前的破碗里丢几个肮脏的硬币,而不是留我独自在黑暗里不为人知的腐烂。
于是我决心为树也找一层“皮”。
但很快我发现,不仅仅是树,除了人之外几乎再没有其他的生物有“皮”了,是的,一层也没有。这让我陷入了无尽的困惑之中。没有“皮”的它们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呢?我在那个桥洞中想了很久很久,一直到那一天的傍晚。
那一天的黄昏,在我的思想还没有取得任何结果的时候,我的旁边出现了一个人。他好像是从金黄的落日余晖里晃出来的,没有一点儿声息,连样貌也模糊不清。我眯缝着眼打量了他半晌,却依旧什么印象也没留下。我简直要怀疑我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于是我又转头去看别的人,却发现他们仍然忙碌着穿“皮”脱“皮”,和平常并无二致。
这真是倒霉的一天。那时我这么想着。我居然接连碰见了两个我无法解决的疑问,可我并没有什么办法改变这样的局面,只能和那人一起干坐着。我本以为他坐在我旁边是要刻意来和我搭话,但过了很久,我才发现他只是觉得这个角度很适合欣赏落日。这令我产生了一点儿不愉快,可我是个性子温和的人,于是我决定容忍一下他的失礼。
“这落日多美啊!”那人忽然开口。
此时地平线已经吞噬了那颗滚烫的圆球,使它自身闪闪地散出金辉来。
“也许吧。”我无动于衷地耸耸肩,“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
那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落日可以燃烧掉他们身上的重负,可他们却总蜷缩在高楼大厦的影子里。”他抬手指了指周围穿梭而过的人流,带着不掩饰的惋惜与同情的神色。
这言论是我从来不曾听过的,我是说,我不知道落日竟有这样令人齿寒的恐怖功效,简直是有毁灭世界一般的威力。
可那人却望着最后一点金光,一幅欢愉又享受的模样。
“我总要在日落的时候找个合适的地方晒一晒,那样我会觉得很轻松。正因为有这样的念头,我也经过了很多的地方,看过很多背着‘皮’的人。今天你这儿的余晖最好,我才小坐一会儿的。”他补充说。
我骇然地望向他,一时间竟无法吐出只言片语。这时我才恍然发现,那人身上是没有“皮”的。正因为没有“皮”,他才是流动的、模糊的形状,如同太阳随意洒落下来的一个光斑,跃动着不属于这座城市的灼热气息与炽目光芒。
“你还好的……”他上下打量了呆滞的我一眼,“你只有一层‘皮’吧?很容易就能烧的掉。但有的人可就麻烦了。他身上的‘皮’太多,把他缩得只有一丁点大,烧完了‘皮’之后就脆弱得如同虫豸。可如果不烧‘皮’,他就会慢慢变成一个空蛹,除了‘皮’,里面空无一物。”
“你难道用不着‘皮’……?”我终于缓解了些惊惧的情绪,很艰难地说出话来,声音也压得很低,我觉得他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我是说,你这样很容易被……那什么的。”
他大声地笑起来,好像从来没听过这么好笑的话。
“你觉得那种累赘有必要吗?哈哈……除了增加自己的负担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用处?”
“你这样是很危险的!”我不得不摆出一副严肃面孔来警告他,“你会被那些人折腾得很惨的!”
“我不信,”他说,“没有‘皮’的人才更应该受到他们的尊敬,因为我比他们活得轻松自在。”
他站起身来,只留给我一个高傲的背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没有办法,只得继续想着树的“皮”,以及其他许多生物的“皮”。想着想着我睡着了,死死抱住自己仅有的一层“皮”,睡得无比安心。我还做了一个非常美好的梦,梦里所有的花草树木,虫鱼鸟兽都有了“皮”——它们对上等人换上一层枝繁叶茂,光鲜美丽的“皮”;对下等人换上一层黯淡无光,平凡普通的“皮”。
然后我痴痴地笑醒了。
过了很长一段日子,我几乎要忘却了那个没有“皮”的怪人,他却再一次出现了。这回我可是明明白白地看见他了,他胡子拉碴,面容憔悴,还有一双因痛楚而怯懦跳动着的黑眼珠子。他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叹了一声很长的气。
“你是对的。”他说,“没有‘皮’的人是没办法融入他们的,没办法在这儿活下去。你知道吗,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里,连一套餐具都要套上那该死的、恶心的‘皮’。”
“我很欣慰你终于明白了这一点,”我微笑着,高兴地说:“没有‘皮’的人就像那些低等生物一样,卑微又无力反抗,只能任人宰割。”
“所以我也找了一副新‘皮’,”他疲惫地从随身的破烂布包中小心掏出一套崭新的“皮”,“而且我以后再也不想看落日了。”
我瞄了一眼他的新“皮”。和我的很像,面带傻笑,一言不发,还带着可怜兮兮的哀怨眼神。
“很好,”我说道,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么,为了躲开那魔鬼一样的落日,我们一起搬去一个新的桥洞吧。”他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想了想,终于决定把自己伟大的理想也告诉他:“而且,我们还要帮其他的生物也长出‘皮’来——光是想一想就觉得那是一件伟大的壮举!一个人人有‘皮’,树树也有‘皮’的美丽新世界!”
他咧开嘴笑了,仍然显得疲惫不堪。
“那可真是伟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