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篇： 再見 尖東
01
香港的十一月份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酷熱已褪，寒冷還沒有來，只有令人舒服的干爽清涼，氣溫攝氏23度左右，正是穿一件薄外套的季節。
我坐在酒店大堂，背後落地玻璃窗外的洋紫荊花，在十一月的陽光裡寧靜而優雅地開放，而隔著一條馬路的維多利亞港，此時風平浪靜，在藍天下微波蕩漾。
我的心正如此刻的維港，靜守在下午的安寧時光中，我感覺我此刻的人生正如香港十一份的天氣，處於攝氏23度。
下午三點多，桌上的電話響了，是人事部經理艾莉絲打過來的。她說：“瑪格麗特，請現在上來三樓人事部。”她的聲音保養得很好，聲線甜美，讓人聽著很舒服。
上一次去人事部是二00四年一月份，是整整十年前的事了，因為戴維斯先生寫給酒店經理的那封嘉許信。
今天，人事部找我又是什麼事呢？
見到我，艾莉絲微笑著對我說：“瑪格麗特，請坐。”
我在她對面坐下。
“根據公司人事部檔案記錄，你於二000年4月加入酒店客房部，於二00四年1月調到大堂旅遊部，至今在酒店服務了十三年零八個月。我代表公司對你的忠心和付出表示感謝。”
然後她略略停頓了一下，意味著下面的話才是正文：
“你也知道，由於近年网絡的發達，面對面的旅遊客務服務已經被网上服務取代了，對於這個變化，我想你比任何人感受得清楚。所以公司決定，從明年1月1號起，旅遊部僅保留一個職位。公司對你的工作職位有新的安排，你將調往客房部做電話接線生。”
對於這個消息，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几個月後我即將45歲了，酒店大堂畢竟是一個拋頭露面的地方。對於新職位，我也覺得是一個合适的安排，這比較适合中年女性，獨自呆在一個小房間裡接聽電話，不必拋頭露面。
接著她又說：
“另外，你應該也聽說過了，公司去年起推出了一個「自愿離職補償計劃」給工齡超過十年以上的員工，合符條件的員工若自愿離職，都可獲發相當於一年年薪的離職補償金。”
然後，她递給來一張紙給我看，是一張已為我計算好的自愿離職補償金額，上面有一個金額，是二十一萬元整。
我馬上在心裡計算了一下，二十一萬元，加上老二那張銀聯卡上的錢，正好可以清償所餘下的房貸，將債務歸零。
只要我在那張紙上的空白處簽名，那二十一萬元就馬上就是我的了。然後我就拎著那二十一萬元的支票，離開酒店，離開尖東。
“請你在11月30號前將你的決定通知酒店人事部。”最後艾莉絲說，她將工作調動通知書和那張寫著二十一萬元金額的“自愿離職補償計劃”同意書一起递給了我。
02
今天是11月23號，去或留，七天內就要決定。
我想走，我想要那二十一萬元的支票，拿去清償房貸，這樣以後就再不用供樓了。
我覺得累了。十三年零八個月，多得艾莉絲提醒我，原來我在這間酒店工作近十四年了，算起來是一百六十四個月，近五千個日子。
這十四年裡我每天早上坐同一班車，走同一條路線，穿同一套制服，到同一個地方，每天坐在同一張椅子上，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十四年。
在這十四年裡，每個月領到薪水，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將一筆錢轉往供樓戶口，算一算，我共轉了一百三十八萬往供樓戶口，只是，此時房貸沒有還清，還要再還六年。
我似乎終於活成了尖東女人的樣子。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從前客房部那些女同事，都有一張緊繃著的臉，長著一幅咬牙切齒的樣子，原來，背後沒有男人、要獨自背負生活的女人，每天都是咬著牙在生活的。
此刻我很想離職，我想離開尖東的生活，拎著一張二十一萬的支票離開，離開月復一月供樓的生活，離開每天去同一個地方上班的生活。
辭職吧!這個愿望極其強烈而清晰。
但是……還清房貸之後，就再沒余錢了，日常的許多生活開支，水費電費煤氣費上网費，物業管理費差餉地租……杜园的那點租金根本不足以支付這些寵大的日常開支。
我計算過了，即使由大衛負責小卡所有讀書費用，我和小卡兩母子的日常開支最少也需要八千至一萬元，若我辭掉了這份工作，最後還是要再找一份工作。
45歲的我，還能找到什么的工作呢?除了客服，其實我什麼也不會，45歲做客服又勉強了一點，再回去打掃房間，我再沒有那個體力了，也沒有那個勇氣。
那就還是留下來算了吧，接受酒店的新工作安排，再工作十五年，做客房部電話接線生。
如此，未來十五年的生活既是安穩的，也是一目了然的：一個人坐在一間沒有窗戶、長年開著空調的小房間裡，對著電話，每天重復兩句台辭，當電話響起就說：“您好，這裡是客房部，有什麼可以幫您嗎?”然後再說：“好的，請您稍等。”
再在尖東過十五年這樣的生活，可好?不好，我不要。
但是，我已經45歲了，辭去了這份穩定的工作，可能再也找不到适合的工作了，然後後悔，然後經濟陷入困頓，然後老年時貧窮……
我想走，但又有許多理由要我留。選擇真是一件讓人感到痛苦的事，我情愿別無選擇。
03
“我工作有變動。”晚餐的桌上，只有我和大衛，我終於忍不住主動說起這件事，“公司要調我去客房部做電話接線生，也可以自愿離職，有一筆錢補償。”
“你怎麼打算呢？”大衛問。
“我想辭職……”
“那就辭職吧。”沒等我說完，大衛就說。
“但是……”
“不要擔心太多，辭職吧。”他用拿著筷子的右手輕輕拍了拍我的左手背，說：“別擔心錢，好好休息吧，這些年你太辛苦了。”
一句“這些年你太辛苦了”讓我的眼淚瞬間奔騰，幸虧小卡不在家。
我在“自愿離職補償計劃”同意書上簽了字，2013年11月30日，我到人事部交了辭職信。
扣掉未休的年假，2013年12月24日，將是我在酒店最後上班的日子。
交信後，我的心輕快得簡直可以飛起來了，原來，辭職是一件多么開心的事啊；清掉房貸，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無債一身輕，我心情輕鬆得可以飛起來了！可以飛上天空，越過維多利亞港。
當工作的日子倒計時，我又開始略略不安起來，因為，我寫了一封信給戴維斯先生，告訴他我辭職的決定，他卻一直沒回信。
我和他最後一次通信是八月份，他寫信告訴我他的狗Ruby去世了，他說他陷入很深的悲傷情緒中，几乎吃不下飯，也常常無法入睡。
我回了信給他，說要他好好保重身體，希望時間能沖走他的悲傷。除此我也不知再寫些什麼話安慰他。
他沒有回我那封信。
他通常都是在聖誕節的前兩天的下午五點左右出現在酒店大堂，但23號那天他沒有出現，或許他遲了一天到吧。
12月24號，我下班的時間到了，還是沒有看見戴維斯先生。
我忍不住走到前台，問前台經理：“有Dr.John Davis的訂房記錄嗎？”
前台經理說沒有，前台經理說，往年戴維斯先生在10月份就訂好了房，但今年10月份他沒有訂房。
我聽了很失落。
04
平安夜的傍晚六點鐘，下班後我交還了制服，走出酒店，滿眼都是令人眼花繚亂的聖誕裝飾，整個尖東被聖誕燈飾裝飾得金碧輝煌，麽地道的天空飄著白色雪花，是用LED燈制作的雪花，似幻疑真，好一個溢彩流光的繁華盛世!
平安夜的尖東廣場像往年一樣人山人海，到處都是人，每個人都打扮得很漂亮，許多成双結對的年輕人拖著手，整個廣場洋溢著聖誕平安夜特有的歎喜氣氛。
我回頭看了看工作了十四年的酒店，居然沒有絲毫留戀和不舍，只有說不出的輕鬆感，“再見了，再也不見了，我要開始新的生活了。”我在心裡說。
我穿過馬路，走到對面的人行天橋底下，然後准備穿過尖東廣場的人群回家。
“瑪格。”剛走到馬路對面的天橋底下，有人叫我。
是大衛，他站在我面前，穿著筆挺的深藍色西裝和淺藍色襯衣，打了條深藍色領帶，頭髮是特意吹過的，很明顯他特意打扮了一番。
他左手無名指上戴了只鑽石戒指，就是我第一次在廣州火車站看見他戴著的那只。這只戒指他收起來很多年沒有戴過了，今天又拿出來戴上了，看到戒指上那粒碩大的鑽石，我莫名地想笑，結果忍不住真的笑出來了。
看見我笑，他也莫名其妙笑起來。
“走，我們一起去吃飯吧。”他說。
“小卡呢？”
“他和同學一起去報佳音了。”他說，然後伸出手來示意我拖住他，我猶疑了一下，還是拖住了他的手。廣場上的人實在太多了，我怕和他走散。
【劇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