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琐记 | 43表姐的婚姻
记忆里,我曾经在大姨家度过一个美好的暑期。那时,长我一岁的四表哥常常带我去河里玩。他们家是灌区,也就是水闸下游,遇到水大可以泄洪。好大一坡地,河堤下三三两两的住着几十户人家,人称“十三庄”。这一洼地不交公娘,不精耕细作,更不会高产,一年下来也就是顾上吃饭。所以那时这一带的庄户人家普遍都很穷,最典型的是男大不能当婚。大姨家成分又不好,辛亏有我两个表姐,大表哥、二表哥两人才取上媳妇儿。
那时小,不知为啥出嫁的大表姐还住在娘家,有时很晚了表姐夫来看她,来时常会带点地里摘的瓜果,所以记得。等表姐夫骑车带着大妞、撇下刚会走的二妞要走时,大表姐总是哭哭啼啼的,好像不太敢送,似乎不远处有双眼睛在盯着。的确,每到这时,住在配房里的大表哥是一脸怒气,有时还往外摔东西。家里断墙残垣的,姨父就靠到出门不远的坑唐边一颗歪脖子老榆树下,吧嗒吧嗒的抽烟,大姨也只是小声把大表姐家的二妞哄着抱走,大姨转身走时,我在院里,分明看她满脸是泪。
那时二表姐不爱讲话,每日里帮家里干活,没想到几年后我再见她时,二表姐已出落得像花一样,因为要出嫁,她打扮的就更漂亮了。我因一门心思想着吃桌(农村在家办的酒席),根本没顾及,二表姐那天见我母亲时,就一直在哭。回来的路上,我问母亲,母亲告诉我说,她也是换亲。
我半懂不懂的又问,啥是换亲?母亲就说:“人家闺女到你大姨家做你二表哥的媳妇儿,你大姨家的这个表姐就得去人家做人家的媳妇儿。”
我又问:“那二表姐做了新媳妇儿了,为啥还要哭?”
母亲就又说:“她嫁的这个男人家里穷,年龄也太大,你二表姐不同意,可不同意也没办法,要不你二表哥就找不到媳妇儿。”
漂亮的二表姐就这样嫁了个撑船管渡口的。日子很穷,不过这个男人对她挺好。可咋也没想到,在我儿时的眼里天仙一般的二表姐,生下两个儿子后,居然换上了败血症。再到我家时,因为化疗头发都掉光了,只好用一条头巾盖着。二表姐知道自己的病不成,就趁表姐夫出去,难忍病痛折磨的二表姐仅用了一根细绳,就在自家梁头结束了短暂又苦难的一生,离开了这个无奈的世界。
好在二表姐给人留了后,男方家里也不再悔婚,二表哥的家庭也不至于就此跟着散了。大表哥就不一样了,因为是三家换亲,准确说叫转亲。因为讨不到媳妇的多是哥哥拿妹妹的婚事换,除了都是穷,就是年龄差距大,尤其三家转亲只要其中有一家过不好,另外两家就会连锁反应,弄不好还得各回各家。
大表哥那时就是因第三家出了毛病,不仅大表嫂回了娘家,大表姐家过得好好的也得回来,家里地里鸡子孩子的正忙,可不回来大表哥不依不饶,三天两头在家和二老呕气。
大表姐那时刚生下二妞,表姐夫是个泥瓦匠,经常外出,家里地里一摊活儿,大表姐还是回了娘家。二闺女尚小她领着,撇下大女儿,她爹还得出去干活,地里的庄稼家里的鸡,一个大男人忙得团团转,表姐夫隔三差五的往我大姨家来瞧瞧,难得这个大表姐夫德性好,来了也是不急不躁,看看孩子,坐一会儿就走。
可大表哥一见他来就戳气,院里的鸡,圈里的猪,甚至树上的鸟,横竖都不是。我那时并不懂,只是觉着这个大表哥脾气赖。好在几家说和,大表哥的家还是保住了。
说起大姨家的大表哥,老表们在一起说得最多的是,大姨家几个表哥分家,请来了老娘舅,因为一棵树争执不下,这时我二舅说话了,“老大已结婚成家,几个弟妹还小,应把树给家里留下。”结果一句话触怒了我的这位大表哥,从此不再走舅家。
还有我三弟那年从新疆打工回来,实在找不到活儿干,就随着这位大表兄去了山西。当时大表哥是砖窑厂领工的。干了大概半年多,三弟体力实在不支就中途回来。等大表哥他们工期结束回到老家,母亲带着三弟去大姨家,找这位大表哥结算工钱。
没想到大表哥拿着一张五十的,对我母亲说,“三姨呀,要不看亲戚的面子,除掉伙食费还得倒贴里。”母亲气得饭没都吃就回来了。自此没了这个大外甥,甚至大姨家也少有来往。后来这位大表哥五十多岁就得病走了。
大姨家三表哥是个驼子。儿时他大哥领他在麦场上玩,不小心从碾盘上摔下来,来了个倒栽葱,脖颈被压在骨腔里,又没钱医治,落下个残疾。这样想成个家就更难了。不过,除了个头没再发育,身子骨还算健壮,也正因没成家,大姨和大姨夫也就一直由单身的三表哥养着,几年前三表哥得病死了,这才由她家三个儿子轮流赡养。
当初大表姐带着二妞住在娘家,多亏这个弟弟帮衬着,同时也是为了躲计生,就把二妞过继给他大兄弟,自此,这丫头该叫姥姥的改称奶奶,该称大舅、二舅的改称大伯、二伯。可惜大表姐先后生下四个妞,终究没有捞到儿子。但她三弟得病死时,好在有二妞,也算有了后,可以为他送终。
那年,在大姨家呆了几乎一个暑假。快要开学了,四表哥送我回家,在我家没玩几天,我俩挣东西,他气得哭着走了。后来我一直在上学,他早早的出去打工,日后成家,数年不曾相见,论说当年的那点隔阂早该忘了,可又听说有这档子事。
大姨家三个表哥先后成家后,大姨父死了,大姨也老了,特别背驼得厉害。四表哥娶的是本村姑娘,与上门女婿差不多,家里媳妇儿主事。如今一个儿子一处院,大姨独自在村头废弃的烟房里,后来不能动手做饭了,三个儿子轮着伺候,轮到那家就给端一碗。可惜为了几个儿女费尽周折的大姨,不知哪一天就没了。
人老了,没就没吧,可四表嫂坚决不让在外务工的四表哥回家奔丧,说她在家就能把事儿给办了。办事那天,我母亲和二姨她们去了,一听说老四外甥没回来,气就不打一处来,但为了让大姨入土为安,当天她们也没太计较,可有口气一直在心口压着。所以时隔数日再见到我的那位四表嫂,终于出了这口气。
说来也巧,大姨走后没多久,在外务工的四表哥在工地干活,不小心摔落,双腿骨折,他娘死了没回来,这样外面钱再多也得回来。二姨知道后,本该不想和这些小字辈儿的计较,但还是脱口说了句“真是报应!”
四表哥双腿康复后,手提25元的小面包去看他三姨,其真实的目的是来对质。刚刚坐定,四表哥开了尊口,“三姨,那天我二姨是咋说我媳妇儿的?”
母亲不紧不慢的问,“这此回来见你娘了吗?恐怕这辈子是见不到你娘了。”
四表哥哑口无言。母亲不动声色,一五一十把二姨那天,为何赶走她媳妇儿的前因后果,述说了一遍。四表哥听了,保持沉默。可自从这次来我家问过母亲,自此决绝,两家亲戚也就不再来往。
说起来,当初四表哥到我家,找到我母亲,说要他的大儿子给我三弟学手艺。母亲自然不推辞,当场打电话给她三儿子。后来这位表侄子手艺学成,独自开店,可四表哥不是这次前来对质,还真没再踩过我家门边。
接下来我们又说到大舅家几个表弟都不错,然后又说到二舅的早逝。二姨家的这位表妹特意买来山竹,给母亲剥开一个,酸酸甜甜的,有这样一个外甥女,母亲很受用。表妹过来探望,还又送来些钱,我这才悔悟,不该口无遮拦的在她面前说到在医院花钱。
大概八点多了,母亲催促着让二姨一家早点回去,我扶二姨到电梯口,却迟迟不见表妹出来,等我回头,表妹已是泪流满面,只好哽咽着把表妹一家送走。是呀,她当然会意识到,或许随时都可能与她的三姨做此生最后的诀别。先前,她三姨隔一段会到她家小住几天,她把她送走,想她时就电话催她再来,可现在不一样,她预感到,怕是她的三姨今生再也去不到她家、再也不能到她家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