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小时候的洗澡经历
小时候随军住在部队里,冬天最喜欢的事是滑雪,那会天冷,雪多,一个冬天下来,感觉雪一场接一场没断过。上学的路上有一道长达百米的陡坡,放学后一群孩子大呼小叫着,从坡顶一滑而下,脚下风驰电掣,耳边呼呼生风,感觉美极了。不时有人摔倒在地,引起连锁反应,几个人摔在一起,尖叫声,打闹声,哄笑声顿时响作一团,那种单纯的快乐和刺激,即便是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历历在目。最不喜欢的事是洗澡,部队只是一个团的编制,又处于偏远的山沟里,条件比较简陋,全团干部战士及家属小两千号人,共用一个澡堂,一周只能抽出周日一天的时间,突击洗一次澡,留给家属的时间是早上。
大冬天的早晨起床本来就是件痛苦的事,何况那时的冬天远比现在要冷,而且屋里还没暖气,出被窝别提有多纠结了,现在回想起来,也仍然历历在目,不过相比滑雪,是有些痛苦的历历在目。
典型的一次洗澡过程是这样的,早晨五点多,正蜷缩在被窝里酣睡,朦胧中仿佛听到有人在一遍遍的喊我的名字,建民,该起床了,建民,该起床了。是妈妈,我努力睁开双眼,看到妈在站屋子中央,在刚捅开的蜂窝煤炉前,手里拿着我的棉衣棉裤弯着腰烘烤着,屋子里一股烟尘味,我恍然想起,昨晚说好的,今天要早起和父亲去洗澡。屋子里真冷啊,我们家那时住平房,一间正室,一间厨房,厨房是后加的,沿屋北檐撘了个偏厦,呈斜坡状,中间墙上掏了个洞做门。厨房低矮简易,因为没有保温层,一冻就冻透了,早晨起来进去像进了冰窖,水管都是冻死的,需要用火烤。
卧室也强不到哪里,就一小小的蜂窝煤炉,晚上熄灯前封上,早晨捅开,从来没见炉火熊熊燃烧的场景,只是发着通红的光,一米之内还有余温,一米之外便式微了。晚上睡觉御寒主要靠棉被,铺着盖着好几层,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留着鼻孔露在外面喘气。迷迷怔怔走到外面的时候,天还没亮,整个世界在半梦半醒中,大地岑寂,四周一片黢黑,只有阴沟里的积雪发出莹莹的光。正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地冻得蹦蹦硬,家属区门口有哨兵站岗,一位战士裹着厚厚的军大衣,挎着长长的自动步枪,冻得不断跺脚。走到毛巾厂门口,好歹有了些生机,那里的路灯发出昏黄的光,车间里机器轰鸣,影影绰绰有人在走来走去。
澡堂在一个小院里,北面几间瓦房,是浴室和换衣间,南边一个大棚,里面堆着煤炭,西面还有间锅炉房。换衣间呈长方形,南北长,东西短,一边靠墙的位置是一排挂衣橱,紧挨挂衣橱的是一排排的连椅。换衣间和浴室间有一个厚厚的门帘,有人进出,便带出一股热气,热气多了,换衣间便有些潮湿起来。
澡堂面积不算太大,中间两个水泥池子,每个七八平米见方,周围一遭淋浴。人们最先都挤在灰突突的水泥池子里,享受头道热水的浸泡,水确实很清,但也很烫,热气腾腾。一开始根本不敢下去,都是坐在池子边沿,慢慢试探着,先把小腿伸进去,再一点一点深入,等到了大腿根部位,便不管不顾一屁股坐了进去,身体被烫的一个激灵,龇牙咧嘴,等适应了后会很舒服,皮肤像有千万只温柔的小手在轻轻抚摸着。水汽氤氲,几乎看不到池子对面的人,天地之大,似乎只剩下了这一方温暖的所在。也有不怕水烫的,这个与年龄有关,越是年龄大的人,耐受力越强。团里有些离休老干部,是从抗美援朝前线下来的,大约五六十岁,他们可以很快的适应水温,尤其温胖子他爸,顶着光溜溜的大脑袋,挺着白花花的大肚子,几乎是滋溜一下就进去了,只留出下巴颏以上部位,微闭着双眼,一幅很享受的样子,所谓“皮糙肉厚”是也。小孩都好动,在水里泡一会,便耐不住在池子里扑腾起来,一个小孩还好,几个小孩一块扑腾,巴掌大的池子便沸反盈天,被搅得鸡犬不宁,影响了大人们的假寐和清净,有孩子的家长便会出来大声训斥几句,消停个几分钟,又忍不住扑腾,又是几声呵斥,只要有孩子,澡堂子永远不会安静。而那个年代,什么物资都紧缺,就是不缺孩子,每家至少两三个,多的七八个。我有个同学,姊妹五个,她是老小,号称五朵金花,但她老小的位置并不牢靠,私下里她听父母唠叨,为了能有个弟弟,还想再继续生下去。
泡的差不多的时候,父亲便把我从水池子里提溜上来,让我或坐或卧在池子边沿,用毛巾在前胸后背,小胳膊小腿上刮几下,完成去垢过程,然后去淋浴冲洗,这是我最痛苦,最不愿意经受的的环节。
痛苦的原因是因为水温太高,大人都喜欢水烫一些,而小孩嫩嫩的皮肤禁受不住太高的水温,我被烫的有褪猪毛的感觉,想逃离,但身体被父亲的大手把住,挣脱不开,想喊出来,肥皂水就在嘴边滚滚流淌,甚至连眼都睁不开,只好努力的屏住呼吸,使劲忍着,这个过程要维持一两分钟,像漫长的一两个世纪。最后穿衣的过程也很痛苦。
换衣间和外面只隔着一道木门,人们出出进进,寒气便跟着带进来,屋里屋外的温度差不多,从刚才的高热状态一下子进入冰点,皮肤毛孔迅速收缩,人被冻得几乎打寒颤,这时就想赶紧穿衣服,但正所谓“脱衣服容易,穿回去很难”。
那时为了御寒,衣服里里外外好几层,衬衣衬裤,毛衣毛裤,棉衣棉裤,脱的时候好说,一下就秃噜下来了,但穿的时候要分先后次序,一样一样来,无比繁琐。换衣间潮湿不堪,连椅上被人踩踏的都是水渍,没法坐着穿,只能保持金鸡独立状。刚洗过澡的身体还有些潮,衬裤黏在小腿处,怎么也提不上去,使劲用力,恨不能把它掰扯断了,才勉强提溜上去,然后又是毛衣毛裤,然后是棉衣棉裤,几番折腾,等全部穿完,不但不再冷了,还能急出一身汗来。
现在想想,幸亏那会年龄小,身子轻,还能金鸡独立,要搁现在,恐怕早就踉跄着从连椅上栽下来了。
心情最好的时候是出了澡堂子,这时天光大亮,“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金光万道”,除过垢的身体感觉格外轻松。身体轻快了,心情也轻快起来,终于完成一件大事,又能心无旁骛的疯玩几天了,但想想一周后又要经历一回,忍不住又愁上心头,生活就是这样痛并快乐着。
这种洗澡的经历大概持续了几年,等我稍微大一些,能独立洗澡了,便再没有这种体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