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和白居易
“始于诗交,终于诗诀”,大半生中,在贬谪之途的驿站里,在自知不起的病床前,他们从未停止给对方发去用诗、气血和骨髓写成的短信,短信末尾的署名是:你的朋友,元稹;你的朋友,白居易。
此二人,虽有七岁之差,自打相识以来,孰兄孰弟,却几难分辨,最是这难以分辨,二人恰恰能在对方身上自得其所,此等机缘,不是天赐造化又能是什么呢?打相识以来,他们就从来没停止过相互唱和,白居易说:“曾将秋竹竿,比君孤且直。”元稹便答:“秋来苦相忆,种竹厅前看。”元稹说:“与君后会知何日,不似潮头暮却回。”白居易又答:“知在台边望不见,暮潮空送渡船回。”听闻元稹病了,白居易赶紧寄去药膏并附诗说:“已题一帖红消散,又封一合碧云英。凭人寄向江陵去,道路迢迢一月程。未必能治江上瘴,且图遥慰病中情。到时想得君拈得,枕上开看眼暂明。”没过多久,他便收到了元稹的回诗:“紫河变炼红霞散,翠液煎研碧玉英。金籍真人天上合,盐车病骥轭前惊。愁肠欲转蛟龙吼,醉眼初开日月明。唯有思君治不得,膏销雪尽意还生。”
好一句“未必能治江上瘴,且图遥慰病中情”,好一句“唯有思君治不得,膏销雪尽意还生”。异姓兄弟,不过如此;前生后世,不过如此。在我看来,这元白二人,最让人心生钦羡的,其实有二,首先便是:终二人一生,他们都是抱一不移的同道中人。仅以作诗论,尽管多有人说他们为求“务尽”而过求“坦易”,但是,只说二人唱和诗中的用韵,元白之前,和诗本不必非用原韵不可,而自元白始,这二人同进同退,凡和诗,必用原字原韵,其先后次序也必与被和之诗相同,真乃是步步惊险,而整首诗读下来,那些韵脚却又如盐入水般不着一痕,由此很快便风传开去,这种被称作“次韵”或“步韵”的用韵之法,也就此得以成型。所以,清人赵翼才如此说:“依次押韵,前后不差,此古所未有也;而且长篇累幅,多至百韵,少亦数十韵,争能斗巧,层出不穷,此又古所未有也。”
而那第二桩让人心生钦羡之处,便是这二人之交从未凌空蹈虚,所有献给对方的狂喜、绞痛和眼泪,都诞生和深埋在烟火、糟糠、种种欲罢不能又或画地为牢之处。你看,为了多挣一点俸禄来侍养母亲,白居易请调为京兆府户曹参军而得应允,喜不自禁地赶紧写信告诉元稹。元稹得信,同样在自己的任所叩谢了天恩:“闻君得所请,感我欲沾巾。”又说:“我实知君者,千里能具陈。感君求禄意,求禄殊众人。上以奉颜色,余以及亲宾。弃名不弃实,谋养不谋身。”然而,不久之后,白居易之母还是撒手西去,因为身处贬所的元稹未奉召不得远离,他只好派侄子带上自己写好的祭文前去白居易的家乡下邽祭奠致哀,在祭文中,他曾如此说起自己和白居易:“迹由情合,言以心诚,遂定死生之契,期于日月可盟,谊同金石,爱等兄弟。”——若此二人尚不能称兄弟,世间安有异姓而称兄弟乎?正因为如此,元稹说:“我在山馆中,满地桐花落。”白居易答:“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白居易说:“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回梦见君。”元稹又答:“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就连两个人早已度过了一生中最难堪的贬谪之时,双双回到了长安,白居易与李建、白行简游曲江而酒醉,恰此时,元稹正离京奉使东川,见到花开,白居易仍然在顷刻间便想起了元稹: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一如既往,这首小令和白居易的其他诗句一样着意浅显,它说的不过是:想当初,花开之时,你我曾以同醉而驱除春愁,大醉之中,我们还曾经折断花枝,将它们用作行酒令时的筹子,只是,就在此刻的突然之间,我想起了正在他乡天际下赶路的你,计算一下路程,兄弟,今天你该正好到了梁州吧?令人惊叹的是:恰如白居易之计程,彼时,元稹正好行至了梁州,就在白居易醉忆他的同一天,元稹写下了《梁州梦》:“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诗前小序中,元稹如是说:“是夜宿汉川驿,梦与杓直、乐天同游曲江,兼入慈恩寺诸院,倏然而寤,则递乘及阶,邮使已传呼报晓矣。”而此等会心,断断不是第一回,尚且年轻时,宪宗元和十一年,元白二人双双被贬至远隔了千重山水的通州和江州,在通州任所,元稹便曾写下过一首小令来记叙他收到白居易书信时的境况,那时候,何止是他,就连他的妻女,也全都见证和投身在了其二人的相互依赖之中:“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然而,每回念及这短短四句,最令我感慨的,却是元稹诗境至此,其实早就已经与白居易之诗合二为一了,此处的字字句句,全都是白居易崇尚的大白话,而这些大白话连接在一起,就像是戳进心窝的刀,又像洒向伤口的盐。清人刘熙载评说白居易写诗“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说这话时,他可能忘了,“用常得奇”的还有元稹,在他们的大半生中,他们绝不是各自写着各自的诗,而是两个人在写同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