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衍
舍予杂记
这是我之前写的一篇文章,发布之后又删掉,现在又重新拿出来。还是希望文字能见证我的成长。
"我单脚穿着拖鞋站在河边杂草丛生的泥地,看着他提起穿着黑色皮拖的脚,一记一记,砸在母亲身上。我没有出声,我害怕出声。不怕惊扰了这无声的夜,而惧怕这头狮子的啃食会把我吞得根骨不剩。我的鞋跑丢了,我的心在那一夜也丢了最重要的一块。"
(一)
我认识陆清,是因为一次青年志愿活动,我们成为了搭档。这个姑娘很特别,当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很特别。后来慢慢熟悉了,我们从彼此身上找到了似曾相识的东西,平常也经常一起出去坐坐。我开始了解她身上散发的独特从何而来。
2006年8月,陆清是个只想着吃喝的7岁小孩。2006年12月,她踏出童年.
陆清每年暑期都去上海的姑妈家度假,她喜欢赤着脚偷偷跑去柜子前掏零食。
“这个贱人竟然做这样的事情,我们家欠她什么了吗?我过几天就带他们一起回去……”
“奶奶,你怎么在骂人?我们要回家了吗?”陆清赤着脚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怯懦又好奇得像只小兔子。一阵沉默。
陆亚成把玩具扔在陆清身上,不重,但也疼。“你妈是个坏人!哈哈,你不知道吧!你妈是个坏女人!”
“哥哥,你瞎说,我妈妈不是坏人!”
“不信吗?你问奶奶。刚刚打电话的时候,我都听见了。”
陆清一脸期待地看着这个坐在床边沉默不语的老人。没有回应。屋外刺眼的阳光晒化了樟树的浓绿。她哭了,但屋内灼热的温度很快就将眼泪蒸干。
两天后,他来了。
他带陆清去了一个经过一条偏僻小路,满途绿树野草的小诊所。她不害怕,因为他和姑妈也被戳了一针。
他第一次带陆清去吃肯德基,第一次抱着陆清坐在车座上,第一次带着陆清去游乐场。但却让她感觉不到幸福。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觉得那天的她不应该快乐。
(二)
我们曾经以为自己信任的人说的话都会实现,到最后才发现一切不过是我们的"愿意相信"。
陆清回家了。于梅没有像向往年一样抱住她,而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发红。害怕是恶魔,扯住了陆清的脚。
"妈妈……"
"没事,清清,你过来。"于梅的手一直带着染布的化工品气味,这一刻显得特别浓。"你要乖,知道吗?你要学会长大了。"
你以为自己能永远活得像个孩子,但现实逼迫你不得不成长。
他没有回来。
日子像以前一样平平静静地过。于梅没跟陆清解释太多,只不过话变少了,和谁都没那么亲切了。
陆清拒绝了奶奶的接送,从9月开始自己骑着明黄色的折叠自行车上学,跟着堂哥吭哧吭哧地骑上大桥,耳畔迎着呼啸的却又像热浪的夏风冲下坡。很刺激,像要跟着风走了,但又不舍得所以留下来。
不像往年的生辰,今年他没有回家。于梅从镇上买了一个小蛋糕,乳白色的奶油晃了陆清的眼,跟约定好了似的,母女俩都没有说话。两个人在房间里的床上匆匆地解决了这个甜腻的东西。这年以后,于梅开始慢慢地忘记陆清的生日。
两三天后,他骑着那辆从陆清出生时就已经存在的旧摩托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家门口。那一刻,对于这个男人,陆清感受到了从所未有的陌生和冷漠。他不对她笑了,连她最爱吃的鸭脖子也没有给她带了。他卸下护膝,一句话都没跟陆清说,匆匆地进了房间。
有时候你不知道对方的冷漠是怎么来的,你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无法质疑的是,你和他之间已经回不到以前的感觉了。
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那么多善意。爱,也是有条件的。
(三)
暴风雨终是如期而至,把陆清淋得清清醒醒。
江南的秋天总带着一份瑟意,傍晚的凉风让陆清慢慢靠向于梅。河上的鸬鹚"扑"地下到水里,陆清看得津津有味,手上拿着的狗尾巴草摇摇晃晃像偷喝了口甜酒的孩子。
"清清,快跑!"于梅突如其来的一道惊喊让陆清呆愣在原地。来不及反应,于梅扯着她的手开始疯狂地跑起来,风明明在呼啸,但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仿佛被丢弃在别人忽视的时空。
她突然听到了一声声哭喊,尖利刺耳,充满痛苦,把她拉回了这个世界。她回忆起这一刻的时候,抿了一口手中的酒,"我单脚穿着拖鞋站在河边杂草丛生的泥地,看着他提起穿着黑色皮拖的脚,一记一记,砸在母亲身上。我没有出声,我害怕出声。不怕惊扰了这无声的夜,而惧怕这头狮子的啃食会把我吞得根骨不剩。我的鞋跑丢了,我的心在那一夜也丢了最重要的一块。"
她只能听到平常熟络的邻居们喊着"别打了,别打了""孩子还在这呢",她一步都不敢动,她怕痛。可是她知道,妈妈最痛,是这个眼睛都摘掉了的男人给的痛。
警察来了,又走了。是雁过无声。
喧嚣之后是无尽的寂静,就像万人之后留下的总是空巷。
陆清一晚没睡。她被带回了堂叔家,阿姨给她铺床,给她洗澡,可她就像个娃娃,一动不动,任人摆弄。
于梅和他怎么样了,她不知道,她也不敢知道,她更不想知道。
(三)
陆清转学了。虽然她到走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这个地方她不会再回来了。
我们拥有过美好,却忘了时间会改变一切,你的容颜,你的目光,你的曾经。
她回忆起这段时光的时候,轻轻地笑了,却让我眼酸:什么都没带,什么都不知道,她以为是要去玩的,结果是去了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她遇到了新的朋友,学到了新的游戏,也失去了最初的单纯和快乐。直到现在,她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到来让一些人失去了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她不曾被这个新环境的群体真诚接受,因为先入为主总能让像她这样的后来居上者被排斥。可她也得到了,别人得不到的荣誉和快乐。来的这半个学期,她取代了别人的第一名;第二个学期,她顶掉了别人的副班长;第三个学期,她成了别人口中的"原来你就是陆清"。其实她一点都不想成为这样的陆清,可是于梅跟她说:你必须成为这样的陆清,让别人都无法伤害你。
2007年8月,他带着一摞传单在一个下雨天出现在陆清外婆家前的水泥路上。她不知道,而在邻居家的小伙伴那儿玩了一个下午。等她回家后,租客叔叔不让她出门去找于梅,而约半个小时后舅妈回来了,抓住她的手臂,不停地问她,为什么妈妈被人欺负了却不去帮妈妈,为什么还能呆在家里。陆清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她不知道那个时候叔叔为什么不让她出去,她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那个时候的她,才八岁而已。
于梅许久都没有回家,陆清呆在家里,朝着斑驳的墙面发呆。她忘了晚上是怎么过的,只不过隔天醒来想出门找那些据说散落一地的传单时,什么都没有找到。
她不再快乐。她会捂着被子偷偷地哭,直到把枕头浸透了,哭到沉睡;她想偷偷地离家出走;她不想变得更优秀了……可是谁也不知道。她不想跟任何人说。她开始偏执阴沉,可永远表现得没心没肺,笑得比谁都开心。
就像是《小丑》中写的那样:"掌声在欢呼之中响起,眼泪已涌在笑容里,启幕时欢乐送到你眼前,落幕时孤独留给自己。"陆清的假装逐渐成为她人生无法改变的一种态度。在她逃避、隐藏那种抑郁的时候,她恰巧是在喂养它,用微笑掩藏的抑郁在不断长大。
(四)
2009年某一天,舅妈悄悄问陆清如果于梅再婚,她愿意吗。陆清顿了很久,轻轻地点了点头。那天舅妈笑着搂着她,嘴里重复着"真乖"。
2010年初,于梅再婚。2011年初,于梅生了一个儿子。在之后的五年里,陆清仍然叫陆清,可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陆清了。她依旧优秀,班长,全校第一,学生会副主席,老师眼里的红人,可她也叛逆,暗地里与一群班里的小混混玩得非常开。她学会了去KTV,学会了偷偷拿家里的钱去买她想要的东西,偷偷买了一个手机。某一天周末,陆清偷拿于梅钱包里的钱被发现了。
绝望就是在你以为自己可以安然渡过的时候,生活给你甩一大嘴巴子。
她第一次和于梅吵得声嘶力竭,她轻微的抑郁症在那一天逼得让她想离开。谁也不知道,陆清那天想过离家出走,想过没有成年的她怎么自己生活,走怎样的路线才不会被抓回来,怎么赚钱养活自己,也想过轻生。谁也不知道。可是一股莫名的固执让她不甘愿就这样放弃自己,她什么都没有做,和于梅冷战了一个多星期,这期间被于梅用手指狠狠地戳脑袋,被于梅用冰冷的语言讽刺,可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到底是经历过尘世风俗的人,为了生存愿意牺牲。一个多星期后于梅就跟陆清低声恳求不要那么对自己,恳求陆清让她在婆家好做人。
陆清笑了。
这个世界过于真实,真实得让一个不染风尘的孩子都变得肮脏可怕。
她用时间学会了迎合。她不再喜欢吃葱,她假装乖巧听话,她会甜甜地喊"爸爸",她会在深夜,悄悄地哭睡过去。"爸爸"很疼她,送她上学,给她买好吃的,尽管他不善说话。可陆清也知道,他明白她为什么不喜欢葱蒜,明白她的小心翼翼。这层膜谁也没有戳破,假装时光静好,你我安然。
陆清是没有感情的。尽管她也在迷失的边缘徘徊,但她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小学毕业以差三分满分的成绩进入本地的初中,初中以优异成绩保送市排名第一的重点高中,高中毕业在挤破头的教育大省中考入重点高校,她一直是别人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她对这一切也只是笑笑。
她把自己保护得很好。该笑的时候笑,该沉默的时候沉默,该洒脱就洒脱。她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还好啊。她也不再相信感情。
没人问过她过得开心吗?但她会对自己说:你过得很开心啊。
陆清说,她想成为一个不被别人掌控的人。可是这多难啊。其实每个人都是一个提线木偶,生活可能把你压迫得苟延残喘,可你不得不接受它的施舍,这样你才能生存。
该说她现在过得好吗?我觉得并不好。我也问过,她只是笑笑而已。
从他出轨,骗走于梅的钱假装在市区买房到于梅被强迫离婚(他自那以后不再被陆清称为父亲),陆清是迷糊的。她至今想起来也觉得非常可笑,既然他做了亲子鉴定说她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为什么还要和于梅争夺她的抚养权?于梅一再强调自己受的苦和屈辱,一再强迫陆清变得优秀,可是他们都忘了,伤的最深的是陆清。可是他们谁都没有问过:陆清,你还好吗?
我想对陆清说,其实可以悲伤的,你是可以悲伤的。为什么要把痛苦给自己留下,把微笑给别人看到?可是我也知道,这个姑娘是明白的,只不过她的选择不一样。
陆清是个不幸的姑娘,也是个幸运的姑娘。她只不过是来到了这个世界,却承受了别人一辈子都不会承受的灰暗,但她也从这些灰暗里,找到了让自己强大的方法。
我是舍予,很高兴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