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棉袄
01
去年十一月,女儿戚戚然地和我在机场告别,我对她说:“妈妈春节就回来了。”然后亲了亲她怀里刚满月的小乖,转身离开的瞬间,眼泪已把鼻子打酸。
自打女儿出生,我和她总是聚少离多,为了给她一个更好的未来,女儿三岁半那年我奔赴广州。放暑假时,她胸前挂个牌子,由空姐一路照顾,飞到广州来看我。
女儿很快和广州的小朋友玩熟了,学会用粤语说一二三四,腔调拿捏得很准,懵懂可爱。
带她到世界之窗游玩,看到埃及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她欢喜的手舞足蹈,从那天起,去看看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就在她心中埋下了种子,兴奋不已的女儿跑了一整天也不觉得累,我追都追不上,感觉她的小生命中藏着一台永动机。
女儿四岁时,趁姥姥不注意,独自走出了干休所大院,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边走边唱,沿着外面的大街走出了很远,有个好心的大妈看见了,问她:“怎么只有你自己?你妈妈呢?” 她回答:”我妈妈在广州,我去找她。“
那个大妈觉得不对,就说不要再动了,原地等着吧,如果家里人没来找你,我就把你带到派出所去。
这时,姥姥已经发现孩子走丢了,一大群人兵分几路,出来寻找,看到她站在街上,被一个大妈握着小手。急坏了的姥姥,一把将她搂入怀里哭着说:”小祖宗,要是把你丢了,我可怎么向你妈交代啊!“
那时,我不仅没有积蓄,还欠着姐姐3000元,那是来广州买机票的钱,我一心想着先把钱还上,再为女儿攒些钱,支付学前班,零食和学习用品。
想女儿的同时更要面对工作的挑战,记得一次出差到武汉,不小心在酒店崴了脚,第二天脚踝肿成了面包,那时,签合同必须饮酒,我不懂红酒会后发制人,像一个女侠般豪饮完后,回到酒店就不行了,蹲在卫生间吐得站不起来。
第二天,忍着钻心的脚痛签完了合同,一瘸一拐回到广州,在飞机上,我看到一轮巨大的圆月,离我很近,呈现出奇异的橘红色,才意识到那天是八月十五阖家团圆的日子,难怪飞机上空空如也。
红酒仍在发着余威,我头疼欲裂,拿出女儿的照片慢慢端详,渐渐摆脱掉脆弱回到浑身是胆雄赳赳的状态。
很快,女儿要上小学了,我申请到北京公司工作,把她接过来,父母主动到北京为我做后勤,姥爷负责接送,姥姥负责做饭,我则努力工作,好好赚钱。
女儿八岁时,我得到了去美国深造的机会,出发前带女儿去儿童游乐场,看着她玩得那么开心,我却难过得无以言表。
女儿会写字后,开始用歪歪扭扭的字夹着拼音给我写信,结尾处她写到:“妈妈,我爱你。”
读到这几个字,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在广州时,想她时可以申请休假,或者让她飞过来。但是来美国时,她已不再懵懂,开始述说她的思念,她用彩色的纸叠了一百只千纸鹤,对我说:“姥姥说我叠好了妈妈就回来了。”
我用跑步,锻炼,疯狂吃冰淇淋来转移对她的想念,911发生后,我的学习计划被打乱,提前返回了国内。
我归来时,女儿已经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少女,善解人意,听话乖巧,和我形影不离。我伴随着她度过了中考,接着冲刺高考,女儿的作业从来没让我操过心,都是靠她自己,开家长会时,老师总会表扬她。
那时,她的文科已经很棒,酷爱历史,我们最爱去的地方是西单书城,在那里,我俩一呆就是半天,她选“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买“尼采哲学”,我们也分享彼此的读书心得。
感谢老天,给了我一个聪慧自律的女儿,她听着音乐做题,看着电视背英语。很快,她被四川大学录取了,我送她去川大,同学们都不解地问:“我们都想考到北京去,你却跑到四川来了。”
女儿微笑,不作回答,那时的川大,除了食堂伙食远近闻名以外,其他条件仍不够好。夏天,要去公共浴池排队洗澡,冬天,要拎着暖水瓶去锅炉房打开水,我好多年没见过暖水瓶了,看到学生们拎着它在校园里走,仿佛回到了过去。
川大的宿舍没有暖气,她的双脚起了冻疮,寒假回来时,我感觉到,离家出了远门,大学生活初次磨炼了她。
本以为女儿毕了业就回北京了,哪想到,她又申请了赴美留学,顺利考过雅思,进入了美国的大学。
我少年时到处演出,留下个丢三落四的毛病,没想到这也遗传给了女儿,且青出于蓝胜于蓝,为了省钱,她一年中搬了几次宿舍,几乎是丢盔卸甲,直到有一天把护照也丢了。
我飞到美国和她一起去加州补办护照,一路上,我们游览了奥斯丁,圣地亚哥,洛杉矶和拉斯维加斯。
在好莱坞和拉斯维加斯,我再次看到她当年的兴奋,心中感叹着时光的流逝,而眼前的一切不再是世界之窗。
命运弄人,再后来,她决定回国内发展,我俩又变成相隔万水千山,每次想她,我就得飞回国内。
和女儿的缘分就这样变得聚少离多,感觉在一起的日子从未足够。
不知何时起,小棉袄已经不知不觉成为我的闺蜜,我们互相推荐好电影和书籍,最难得的是,她对我的文章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且让我心服口服,就这样,我这个傻妈又收获了一枚特约编辑。
02
去年女儿怀孕后,变得绵软了,前期妊娠反应很厉害,恶心吃不下饭,伴随牙龈出血,后期腰酸屁股疼,坐都坐不住。
怀孕晚期,胎动频繁,胳膊和腿都肿了,总是想吃我做的饭,看见我会感觉心安。我飞回去陪伴她,预产期到了,肚子里的小乖就是不愿意出来。
焦虑了几日后,女婿的同事说:“在朝阳公园走路很灵光的,我媳妇走完就生了。”
我们听后,直奔朝阳公园,一圈圈走完,仍毫无动静,女婿发微信去问:“你走的哪条路啊?” 得到回答说:“东边的那条。” 于是,我们赶去东边,连走两天,肚里的宝宝依旧岿然不动。
一周后,我们去了医院,检查了胎心后,医生说:“如果明天还没动静,就要用催产素了,过期太久会对胎儿不好。”
回到家里,继续到朝阳公园走路,肚子里的小马达驱动着她,女儿走得比我们都快。
晚上睡觉前,仍没动静,女婿开始请求:“宝宝啊,出来吧!求你了。”
半夜两点,小宝果然蠢蠢欲动了,好像她知道打催产素不好似的。女儿和女婿准备去医院,准妈妈很镇静,比我当年慌忙逃窜的样子好出N倍。
我说:“一起去吧。” 她说:“去了也只能在休息室坐着,不让进产房,我肯定还要再过几个小时才会生,你等天亮了,再过来不迟。”
她想让我多睡会,我却哪里睡得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九月的天气,开始转凉,一大早我直奔医院,还没坐稳就听见一声嘹亮的哭声划破了走廊的宁静,护士告诉我:“你的女儿生了。”
女儿回到病房,阳光照着她,她很虚弱,我看了又忍不住流泪。小宝结实健康,红嘟嘟的一团,护士抱过来让她吸奶。
虽然用了麻药,但是侧切的刀口仍然很痛,女儿变得沉默,不怎么说话了,她眼中交织着对新生命的喜悦和身体上巨痛的忍耐,这时她才明白,原来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快乐与痛苦并存的。
出院后,请了月嫂,我只负责买菜,一转眼,小乖已长得有模有样,喜欢趴在我身上睡觉,而我爱给她唱儿歌,那些儿歌都是以前给她妈妈唱过的,这么多年过去竟然都记得。
小乖完全不像她妈妈,她性格奔放,哭声嘹亮,饿了就开始喊叫,绝不让自己受委屈。
她更喜欢人多的场合,见谁都没有陌生感,冲着所有人欢笑,爬过去和小朋友套近乎,早教活动中,属她最活跃,我心里美美地想,她将来的颜值和智商准会超过她妈。
去年十二月,我就买好了机票,每天数着日子盼望着团聚,但疫情来了,各国之间切断了航线,美国的防疫措施蹩脚而被动,先是不用戴口罩,接着是检测跟不上,后来完全失控,回去的想法渐渐变得渺茫。
如今,每天在视频中,看着小乖的进步和成长,长牙了,叫妈了,会走了,扭着屁股要跳舞了。
看着小生命一点点长大,好像自己也跟着重新活一遍,尤其是看到自己的基因在新的生命体中微秒地散发出来的时候。就像今天,我写下这些文字,当女儿的小棉袄长成少女时,会知道她的来处。
人生有很多东西需要抵抗,生存困惑,工作挫败,以及疫情和自然灾害,有人说生孩子的本质是为了对抗虚无,因为每个人的生命都会碰到天花板,孩子可以使人获得新的成就感。
但我认为,有了孩子,更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温暖,生命变得更有意义。什么是生命的真谛?是一棵树酝酿出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生命就是这样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一代又一代,延续着美好,承载着希望,鼓舞着初做父母的人,劈荆斩棘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