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下雪天

一场大雪落下，把小县城喧闹的气氛也压下去了几分。

小县城三面环山，坐落在横亘绵延的秦岭里头，挨着山跟前的一窝“小盆地”上，不大，名叫清岚。

清岚县城，清岚的清，就是一条清河蜿蜒流淌穿过整座小城，清岚之岚字，谓山间之雾气。县城境内水流颇多，地名都跟水有关，大道河，小道河，横溪，燕溪，榨溪，花溪，金珠河，四季河，溢河，菱河，芳流……这些小河，小溪的水四通八达，最后都汇入清河，再一路奔向秦岭之外，汇入更宽更大的大江大河里去了。

因为水多，蔬菜瓜果甚是丰富，山青水秀，四季分明，气候湿润，算得大山里边的一处鱼米之乡。水流到哪里，灵气似乎就流到了哪里。经常是来到小城的外地人连声啧啧：你们这里真是水土养人，风景优美，边说边竖起大拇指赞叹。

正月初四，一场雪，飘飘洒洒落下来。盖上了屋顶的瓦，山坡上的石头，田间的白菜，地里的红萝卜缨缨，河面上长长的铁链桥……

反正年还没过完呢，一年的辛苦忙碌，在农历新年里，时间似乎也可以慢下来，辛苦的人们得以休养身心。家家户户关紧门窗，人们都围坐在大大的电烤炉边烤火，吃热腾腾的丰盛饭菜，喝美滋滋的小酒，高兴的时候，大声地猜拳行令，路过的人听见这些喧哗大声，人家也只会心地一笑。难得的假期，难得的家人团聚，难得的其乐融融，难得的节日气氛。

哪家小娃儿犯了错，妈妈训斥的话还没出口，爸爸就说：“别训了，别训了，大过年的，说一句就行了。”然后妈妈就拿眼睛瞪了小娃儿一眼，硬生生将滚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小娃儿是真高兴，过年真好，过年真好哇。

间或就有鞭炮声响起，这儿一串响， 那儿一串响的。

对面楼上有人放烟花，天女散花似的，璀璨夺目，五颜六色，真好看。

大家都围在窗户边向外看，雪还在下，早上还是细粒粒的，中午就大起来了，洋洋洒洒，这会在灯光下雪花的动静更明显了。现在的雪花也不是那么急了，轻盈地旋转着，慢悠悠地落下来。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在灯光下反射着莹白的光。

“这雪，要是今晚不停的话，那该积厚起来了。”

“难得这一场雪，瑞雪兆丰年呢。”

“下雪不冷，化雪冷，高速会封了吧，好在这两天不上班，也不到哪里去。”

看烟花，看灯，看雪，说雪。

“你们继续在家里玩，我要去所里了，今晚轮我值班呢。”王所长今天在家待客，从大清早到夜幕降临一直忙乎着。“客走主人安”，真是这么回事啊，他心里想着。然后穿好羽绒服戴上帽子，跟大家打了招呼，他先走了。

接警

雪夜安静，即使在办公室的行军床上凑合一宿，王所长依然睡得香甜。也有可能是饮酒助眠，还有，一晚上并没有电话打扰到他。

人们都还在过节呢，连着大街小巷都安安静静的。

也只有他们这种单位，全年无休，随时有情况，随时出警。这下雪天就是出行有些不方便，可也有下雪天的好。大家都在家里呆着，安安宁宁暖暖和和的。喝酒滋事，打架斗殴，小偷小摸，在这过年里，就没有。是真安宁，难得的清净，王所长忍不住嘴角上扬几分。

看着滚烫的水冲入玻璃杯，茶叶立刻根根直立，翻滚，舒展开来，碧绿碧绿的，让人神清气爽！他打开了窗户，一阵冷冽迎面而来，窗户外边几棵高大的棕榈树，剑一般的叶子上覆了厚厚的雪，麻雀从这一棵跳到另一棵，叽叽喳喳，小小的翅膀扑棱棱撞得雪簌簌而落。

王所长呷了几口茶，胃里暖呼呼地，舒服。他手指头轻敲了几下玻璃板，环顾了一圈办公桌，拿过一沓资料，翻阅起来。

办公室门开着，冷风嗖嗖地刮进来。他把电热炉调大了一档，往跟前再挪挪。

这地方，是北方人眼中的“南方”，是南方人眼中的“北方”。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北方真到冷的时候，会有暖气取暖。可是清岚县，被一座巍峨连绵的大山隔在了山的南边。虽然说山南边平均气温是比山北边高了几度，可是从很久以前开始，这清岚县城压根就没有铺设暖气管道，冬天依然冷，湿冷，且只得受着。

以前的人们，依靠烧炭取暖，而每年烧炭，不管是木炭还是焦炭总有几例煤气中毒惨剧发生。后来进步了，现在清岚人家里取暖基本都用电烤炉，上边再煨一壶水，炉子四面围有帘子，家人团团而坐，这电炉子呀，可取暖，可加湿 ，可当了饭桌来用，合适得很。

正在摆弄的当口，像有一阵风卷进来似的，胡娟大步走到了王所长面前。

“新年好，王所长。”胡娟笑眯眯地说。

“新年好，胡娟。今天有我在就行，你怎么来了，有事我叫你嘛。”王所长回应道。

“王所，我估摸你就会白班晚班一起上，我今天也没啥事儿，我来替小李值班，顺便呀，给你带了早点，快趁热吃。”胡娟一边说道，一边把一盒牛奶，一个大大的夹着土豆丝的芝麻饼递给了王所。

“谢了，你从水岸豪庭那块过来？小河口市场有营业的吗？”王所问。

“市场里冷清，稀稀拉拉几个人，天冷呢。趁着热乎劲儿快吃！”胡娟催促道。

两个人吃着喝着，说着过年里的家长里短。

“咱俩一会儿开上车，去街道上溜达看看吧。如果有什么情况，110指挥中心也会通知咱们的，再把办公室这个便携电话带上，巡逻值班两不误！”王所长和胡娟商量着。

穿好警服，戴好警帽，两人下楼准备去开车，刚走到派出所门口，碰到急匆匆小跑而来的两个女人。

“同志，同志，帮忙找找她，帮忙找她，找雪儿，雪儿不见了……”年龄大的人一把抓住王所长胳膊，哆哆嗦嗦，因为着急，语无伦次地说话，话还没说清楚眼泪就流着开始抽噎起来。

“妈，妈，咱慢慢说，同志，同志我们要报警！”年轻女人拍着年长女人的后背，一边也挡住了胡娟的去路。

“走，到办公室去，说说详细情况。”胡娟和年轻女人搀扶着年长女人上楼梯，王所长走在前面带路。

从大娘刚才廖廖数语，凭着多年的办案经验，王所已大概猜出这是个什么案情了。

这还在年节里头，又刚下过大雪，一个小姑娘失踪了？能到哪里去呢？跟家里人呕气了？学习有压力，学校什么情况？高速，客运站，河边，小区，王所脑子已经开始画图，高速运转了。

王所开始询问情况，胡娟做笔录。

年轻女人叫李艳，大娘是她婆婆，雪儿是她女儿，她们是花里镇花溪村人。雪儿昨天刚过14岁生日，在西坡中学读初二，雪儿奶奶租住在清岚县城西坡头一处民房里陪读，李艳在外地打工，年前才回来。昨晚跟朋友聚餐回家快两点了。因为喝了酒，晕乎乎倒头就睡了。今天上午快10点了，婆婆来叫娘俩吃饭，才发现雪儿不在床上。但是奶奶昨天并没有听说孙女儿要去哪里。左邻右舍都问了，也没有见孩子。能找到的电话也打了，问了好多人，都说没见杨雪儿。

婆媳俩正兵荒马乱，不知所措的时候，有邻居说要去派出所报案。小女孩儿，出事儿可不得了，所以她俩就赶紧跑过来了。

胡娟把记录念了一遍给她俩听，又叫婆媳俩按了手印。

“你们再仔细回想下，孩子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说过什么话，最后一次见她什么时候，她有可能会去什么地方？可能会联系谁？提供的情况越多越详细，越有助于我们寻找线索。”胡娟说。

李艳蹙眉紧抿着嘴皮，抬起茫然的眼睛，好像很努力地在想，但终究沮丧地摇摇头：“我回来这几天，我觉得她还挺高兴的，我给她买了新衣服新裤子新鞋，过年时候她就穿上了。她在学校考试也还好，也没有听她说跟同学有矛盾。只怪我昨晚喝酒晕乎乎地，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不在床上的。”

大娘也嗫嚅着说：“昨儿是她十四岁生日，我中午还给她下了面卧了鸡蛋，她都吃完了。我问她要不要等妈妈回来去买个小蛋糕，她说不用，下雪不方便，而且她也吃撑了吃不下。我下午饭叫她她说不想吃想睡觉。”

王所问：“下午几点钟你叫杨雪儿吃饭？”

“昨天雪下得大，我没看时间，约莫四五点钟，她说她睡觉，我一个人，天刚擦黑我也睡了。她妈啥时候回来的我也不知道。”大娘回答。

“你们家里还有什么人？”胡娟继续问。

“没有了，孩子爸爸前年去世了，孩子爷爷也走了。”李艳说。

王所和胡娟对视了一眼。

“他们说要失踪24小时才可以立案，我家雪儿失踪这个可以立案吧？能帮我尽快去找雪儿吗？我们现在去做什么？”李艳终于从错乱中恢复了些理智。

“杨雪儿失踪可以立案，我们现在就整理案情向上级汇报，进行专案调查。我们需要做的事情很多，看现场，走访，查监控，必要时候还需要交警协查。”

“你们跟孩子朝夕相处，所以，你们要尽可能地多提供线索，失踪24小时之内是黄金救援期，要抓紧时间。这上边有我的电话还有办公室电话，想起任何情况发现任何线索立刻告诉我。”王所边说，边撕下便签纸写上电话递给了李艳。

“我现在能去张贴寻人启事吗？”李艳问。

“你再等等。”王所沉吟了一会儿，回答道。

胡娟带着李艳去采血，为录入DNA系统做准备。

“带我们去你家看看。”王所对雪儿奶奶说。

“雪儿去哪了？雪儿很乖的。”奶奶喃喃自语，几缕白发垂下来，腰看着佝偻得更厉害了，好似没有听到王所的话。

寻人启事

从杨雪儿家看完现场回来，王所端详着小姑娘的一张近照，陷入了沉思。

西坡村的雪儿家虽然屋里陈设简陋，倒也还整洁，很简单的两小间屋子，连带着一个小小的厨房。卫生间是公用的，是典型的那种村民自己盖的小楼房，因为在县城周边，离西坡中学也就十来分钟路程，所以在城里打工的，租房陪读的住这里正合适。租金也就是看房屋大小配置情况，几百到一千出点头，雪儿家房租一年一万。

房东是个跟雪儿奶奶年龄相仿的胖老太，她满脸的诧异都写在脸上：“雪儿怎么会不见呢？多好的孩子，见人笑眯眯，乐呵呵的，又懂事又有礼貌，讨人喜欢得很。”

“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保佑这孩子。”她双手合十对着堂屋里供着的菩萨像拜了一拜。

“那你昨晚上有看到她出去吗？或者听到什么动静没？”胡娟问。

“没有啊，不知道她几点回来的，我都是给租房子的人钥匙，方便他们自己开门。雪儿妈妈就回来这几天，一年到头都在外边打工，也挺不容易的。听说，过几天她就要再嫁人了。”房东忍不住八卦。

李艳和雪儿奶奶，回到出租屋里，把家里仔仔细细又检查了一遍。

雪儿的睡衣窝在被子里，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人在睡觉。所以，李艳也就没在意，还以为雪儿就睡在自己身边。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伪装成睡觉的样子？

手机关机打不通，在家里也没找到手机，身份证在抽屉里放着没有带走。书包打开，寒假作业做完了，一个本子上的一页纸上，写了几个人名，王所也拍了照片。雪儿能去哪儿呢？她想去哪儿呢？自己走的还是跟别人走的？

没有带身份证，她能去哪里？她身上有钱吗，压岁钱？家里人口也简单，又没啥亲戚，也没有回乡下老家，就妈妈给200元奶奶给100元，总共300元压岁钱，李艳还在枕头底下找到了。她没有钱，能去哪里？

王所长心里沉甸甸的。

照片上的女孩子，扎着马尾，穿着白色羽绒服，黑色裤子，圆圆的脸，弯弯的眉毛，笑眯眯的星星眼，还有若隐若现的俩酒窝，应该是无忧无虑的豆蔻年华呀。这也不过是几天以前，她试穿妈妈给她带回来的新衣裳，高高兴兴地在妈妈的手机镜头里笑，拍下的照片，就是这样可爱的样子。

可是，现在，雪儿，你在哪里？

妻子打来电话，催王所长回家吃饭。

“不回来了，回不了了，有案子，要加班，明天后天吃饭你带孩子去，帮我跟姑姑叔叔解释解释。”王所长在电话里嘱咐妻子。

办公室电话此起彼伏，精兵强将已召集而来，各就各位。刑警大队，交警大队，通力配合。

查高速口监控，排查通行车辆，查小区监控，走访群众，视频追踪，摸查辖区内16-60岁男人最近行踪……

杨雪儿失踪一案，已向市局汇报情况，已现场排查，已抽调精干警力，成立专案组，立案调查！调取相关监控录像正在进行。王所长在写每日工作摘要。

夜已深，雪融化了一些，更觉寒气袭人。

办公室灯火通明，白板上画着时间线，大家还在反复讨论着细节，寻找线索，寻找突破口。

烟头在寒冷的夜里一明一灭，王所长猛吸一口，掐灭扔向垃圾桶，问身边的小李：“沿清河边的那些小区重点看监控，一个都不能漏过，不间断查看监控，反复回看监控，还有地下车库监控，河边的监控都看了吗？”

小李点点头：“在看，都在看呢，联合各个小区协助查看，争取明天回看到4日中午。”

“就是怕监控盲区！”他又补充了一句。

大家都沉默了。

“明天协助李艳，发寻人启事！明天6日了。”

“好！”胡娟回应。

紧急寻人

姓名，杨雪儿，女，14岁，身高一米六五，体重55公斤，初二学生，穿白色羽绒服上衣，黑色运动裤，穿蓝白色李宁运动鞋。失踪时间：2022年2月5号，失踪地点：清岚县城城关镇西坡村附近。

望朋友转发，有发现孩子踪影或者提供线索的，有重谢！

联系电话：************

一张张寻人启事从打印机里吐出来，杨雪儿在上面笑得可可爱爱。

明天的大街小巷，都将贴满这张寻人启事。

杨雪儿，你在哪儿？你能否看到？

风波

寻人启事，像一场风刮过，满朋友圈都是这张图片。雪后的寒意更甚，相识不相识的都在互相询问。

雪儿的妈妈奶奶拿着寻人启事，穿街走巷，逢人就问。市民也自发组织，在各自小区开始寻找。

希望可爱的小女孩，没有遇到坏人，只是一时贪玩，很快会回到西坡村……

安静又热闹的节日里，像爆竹被点燃了，噼里啪啦一阵响过，余音不断。

西坡中学2年级2班班级群里，林老师摔进来一张图片，只把寒假里玩得忘乎所以，晨昏颠倒的小孩子们，炸出一身的胆战心惊。

杨雪儿失踪了？就那个话不多，安安静静的杨雪儿，就那个作文写得蛮好，林老师总当范文读的杨雪儿？不应该呀，她的文章里，总是透出一股子乐观，坚强，积极阳光么。

林老师说：大家都仔细回想回想，跟雪儿同学相处的一些细节，想到什么可以告诉我，也许对找人有帮助，那就太好了。如果有被走访调查到的同学，积极配合，实事求是，我们都希望尽快找到雪儿同学。

这天寒地冻的，她又补充了一句。

叽叽喳喳的群里安静了好一会。

顾君问：“现在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警察到我家来过了，了解了雪儿同学在校表现，现在只知道她身上没带钱，身份证也没带，手机关机打不通。”林老师说。

“老师，我们能帮什么忙吗？”邵子阳问。

“积极配合，积极寻找”林老师边说边发了个大哭的表情。

顾君看到邵子阳的头像一跳一跳的，点开一看：“咱们商量商量，老地方见。”

“OK”顾君回复。

……

王所长盯着写着几个人名的纸片看。

奶奶，妈妈，顾君，邵子阳，老师，后边凌乱得已然看不清。

“这些人再去回访，扩大调查范围，看有没有新的线索！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王所长说道。

心力交瘁的不止是大娘和李艳，还有心急如焚的王所长他们。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孩子在外边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钟危险。

清岚县花溪镇花溪村，一辆警车风驰电掣般进了村子，沿着杨雪儿家老屋左邻右舍开始调查走访。

田野里铺着的雪在慢慢消融，麦苗的绿在白雪中若隐若现，田埂边有几支早开的油菜花，异常纤细，柔弱。天气到底还没到暖和的时候，这早开的花儿，是否能倔犟地等到真正的春天呢？

雪儿家的老屋是三间土坯房，因为久未住人，屋檐上的杂草自瓦楞间丛生，枯黄，在风里摇晃着，一派衰败的迹象。

有人的人家，把雪铲到了路边，家养的土狗，见得人来，扑腾着狂吠，凌乱的脚印印在雪上，村里路上的雪，如今也是黑乎乎脏兮兮，失了本来的洁白。

村支书老高对每一家的情况都了如指掌。

“杨雪儿的爷爷，是个老好人，没什么大本事，也没出过远门，一辈子就是种庄稼，糊饱个肚子。娶了老婆，也只生了一个儿子，叫杨光。杨光是八几年的？嗯，是八三年的，跟我家老大同岁。”老高抽着旱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继续说。

“杨光是个好小伙，高中毕业参军走了，当了两年兵退伍，又出去南方打工，再领着媳妇回来结婚，生了娃子，娃子老杨两口子看着，杨光两口子又出去了，再回来是2013年，对，那年支持返乡青年创业，他就再没出去。开始在家养土猪，养土鸡，还种红椿。媳妇在县上开了个土特产店，卖一些花菇木耳魔芋茶叶什么的，再加上一部分自产自销的农副产品。可惜，他家就是人丁不旺，命不长啊。”

“现在说来，那就是大前年冬天了，那年特别冷，一老一少都在家呢，烧炭炉煤气中毒了，发现时候，人都硬了。可怜的，死在一个雪天，唉。雪儿这孩子，小时候嘴甜着呢，满村跑着玩，招人喜欢。她妈是外县的，杨光打工认识的就带回来了。”老高絮絮叨叨。

村里调查了一番，确定了这孩子没有回村，也没有跟谁联系，有嫌疑的人也一一被排除了，要不在外地打工没回来，要不在家过年有证据。

花溪村并没有什么线索！

与此同时，曹警官正在雪儿小学时候班主任罗老师家调查。

罗老师刚生了二胎不久，怀里抱着咿咿呀呀的儿子，娓娓道来：

杨雪儿在班上，话不多，学习中上，属于比较乖的孩子。数学老师曾经笑着跟我说：“你们班杨雪儿，数学如果跟语文一样好就太好了。”

这个孩子，从作文上来看，心思细腻，感情丰富，语文成绩也蛮好，我挺喜欢她的。数学呢，在班上也就是中上游。我明白数学老师的意思，雪儿如果数学语文成绩都好，她考到县城的重点中学应该就没有问题。

我就重点关注她，找机会鼓励她。

有一次她写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她写到爸爸带她去旅游，在山里看星星许愿，很感人！但是，我知道，她爸爸那会已经去世了。我找她谈心，我记得她说了许多话，说以后的梦想是当一名医生，要医治奶奶的病，要照顾好妈妈，要去看蔚蓝色的大海，要去草原上住蒙古包，骑马……后来的那半年，她学习很努力，考到了西坡中学，我们这个班，只考去了三个孩子！

每年教师节，我还会收到她的QQ祝福，我带完雪儿他们这一届毕业班，自己也怀孕生小孩，最近这一年多去县城很少，所以好久没见到她了，这孩子是个有心的孩子呢。

希望她平安归来，罗老师说着也有些黯然神伤。

微信群，杨雪儿专案调查情况汇报群里，干警们蹬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综合讨论分析着各种信息，一点点寻找串联点，部署安排下一步的行动……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顾君

雪儿，你在哪里？

我点着你的QQ头像，我多希望它不再是灰色？

你去干什么呢？我给你发的生日祝福，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你没有跟我回复。

我一遍一遍翻着我们的聊天记录。

我应该是你最好的朋友吧。

大年三十那天，你还给我发了照片，你穿着你妈新给你买的白色羽绒服，黑色运动裤。我说，你妈给你应该配一条灰色运动裤，不过样子蛮好看的。你说，好着呢，你喜欢。

我知道，你妈妈平时不在，你时刻想念着你妈妈的。

今年因为新冠疫情影响，你妈妈起初说，有可能回家要隔离什么的，不方便就不回来了，你情绪就很低落还跟我抱怨来着。你说，羡慕我们家人多，热闹。你们家就只有你跟奶奶，妈妈再不回来，根本没意思。后来，你给你妈妈打电话，你妈妈还是答应你回来了，虽然回来得晚一些。

你说，你常常觉得孤独。我就抱抱你，然后说，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我们就独立了，我们就去闯世界，去看外面的世界，你哈哈大笑，你说好。

老师同学都觉得你很乖，很安静，只有我知道，你不是你表面上这样子的。

你表面的风平浪静掩盖了你内心的万千波澜。

雪儿，这次考试，你语文比我高3分，我数学比你高6分，物理化学英语，唉不说了，我总分高出你10分呢，哈哈，我还是你老大。你不是老说，你要追上我吗？你要加油来追我呢，你去哪里了呢？

你快回来，我请你喝蜜雪冰茶，搞活动时候，第二杯半价，咱们喝百香果味道的，一点也不贵，我请你啊。

你说你寒假作业都写完了。我还有一点英语作业没写完，我比你懒么。过年家里挺热闹的，可是我只想呆在我自己房间里，玩玩游戏，看看宫崎骏的漫画，我还想看动画片，就是我妹妹看的那个片子，我悄悄看，省得他们说我幼稚。你怎么不来我家呀，咱们不是说好了，寒假你来找我玩嘛？

我还在看咱俩的聊天记录，从年三十那天到现在，你都没有给我发一个字一个表情。我给你留言，你也不理我，你头像是灰的，你没有上线。

我昨天看到你妈妈，她好憔悴，你奶奶，只会一个劲儿流眼泪。

你去干什么了嘛！

也不带手机，我好怕你被坏人带走，被坏人藏起来了。

咱们有约定求救信号，你还记得吗？有一次，咱俩一起看了个电影，那俩女孩子约定，如果遇到危险，就说，或者发信息，要喝热水，记得喝热水，反正有热水字样。咱俩不是模仿那个，也想了个词吗？你应该都记得吧，可是，你没有给我发耶。

雪儿，亲人，同学，老师我们都很担心你，警察也在到处找你，如果你藏起来了，你快回来吧，天这么冷。

你跟你妈妈好好谈一谈，你说你不会跟她走，我支持你的决定。就留在清岚，还有你奶奶，还有我们 ，还有五年，咱们努力考上大学，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你照顾你奶奶，有机会去看你妈妈。你看，你跟我谈过你的计划，超棒！

你跟我说过，去年，现在再说是前年了，你们花溪村有个男人追求你妈妈，你很生气，你不同意，你大声训斥他，你告诉他，你妈妈不嫁！你妈妈也默许了你的意见。

这一次，你妈妈是要嫁到外地去。我和你分析过，讨论过，你也觉得，现在你没有理由，也不会再去阻拦你妈妈追求自己的幸福。那你，把你的想法告诉你妈妈呀，你妈妈是爱你的，但是，她还年轻，她现在才36岁。你也说了，你会祝福她的，你以后还会有弟弟妹妹，挺好的，你会跟我一样有自己的弟弟妹妹。你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透出的憧憬，幸福的神情，我现在都记得。

邵子阳也很担心你，我俩今天约了下，在老地方见，就核桃树那里。邵子阳说我心不在焉，左顾右盼，我说，我在看你是不是躲在哪里，趁我不防备突然出现，给我个特别大的惊喜？

我跟他说起我跟你的第一次见面，“不撞不相识”，是这样的吧。

初一刚入学，我急忙跑着上楼，撞到了抱着一大摞书的你，我要帮你捡，你摆摆手，说不用不用，坐好座位，却看到你也进了教室，哈哈，咱俩竟然同班呢，好巧，我冲你眨眨眼，你回我一脸眯眯笑。

就是这么有缘，咱俩军训也分到了一组。你不是很爱说话，站军姿，大家都很累，你竟然晕倒了，你看起来挺结实的呀，我就在你旁边。教官安排送你去校医务室，我自告奋勇，其实我也想偷个空，站军姿实在是累人无聊啊。你说不用你回宿舍躺躺就好了，我扶你回去，你没有力气爬上你的上铺，我给你吃了糖，喂了热水，让你躺我床上。你特别不好意思，才告诉我，你来那个了，怕弄我床上。

哎呦，你妈都没给你带那种小褥子吗？你说没有，我妈不在家，然后一脸感激地看着我铺上我的花褥子给你用。

从那时候开始，咱们就开始了一段纯洁的友谊，你说，是这样吧。

今天警察来我家了，我有点紧张，有点害怕。爸爸妈妈都在旁边陪着我，让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对找你有帮助都有用。

你妈妈回来的前一天，那天咱们一起去吃了竹林签，你最爱吃那家的串串，虽然去得很少，因为一次得花好几百呢。邵子阳说他请客，你不让。我说我们AA制，这样子的话咱们每人出一百多一点就可以了，这样你也不同意。我就看你俩在那里争来争去，互相想要说服对方。

后来，你犟得厉害，非要说你请客，你出钱，估计你是攒了好一阵子零花钱吧。

我俩说，如果你回来，我们一定要再请你吃一顿串串，不许你掏钱，你必须同意，必须抚慰一下我俩那大受惊吓的小心灵。

我刚突然想起了你说过的一句话，你到底什么意思呢？我在想要不要告诉他们呢，我再找邵子阳商量商量。

邵子阳

杨雪儿，你在哪儿呢？

我和顾君去了老地方，我们在核桃树那里拜了拜，希望你平安归来。

你看着文静，心里却压了不少事情。

我时常跟顾君说，多开导你。

你要像顾君这样，没心没肺，就会少很多烦恼。

但性格不太容易改变。你不太跟我说你的事情，但是顾君藏不住话，所以我大约知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你。你表面上看到的好，也不一定是真正的好。

你也有我羡慕的地方，奶奶真心爱你，妈妈也是爱你的，就是不能常陪在你身边，生活，就是各种样子都有吧。

你挺羡慕顾君的，她也有她的烦恼。虽然她爸爸妈妈都是医生，但是她小妹妹，有心脏病，还是天生的。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只能努力治疗看了。顾君每次想到这个，就很担忧。咱们不是都劝她，以后医疗技术会更发达的，说不定又开发出新药，有更发达的技术，这个病就能治好了。你俩还有共同的愿望，以后考医科大学，去当个好医生，就有能力照顾自己的亲人，家人了！

我带顾君和你来过我家。我记得你特别喜欢我们小区，因为绿化面积大，有小广场，有喷泉，有四季不断的花。我记得你挥着手说，我以后要有自己的房子，我的房子就要在这样的小区。宣言一般，文静的你，那会很是豪气！

唉，你只看到这院子的好，只看到我家的宽敞。我也挺烦的。我爸爸虽然开公司，有些钱，可是他就忙着赚钱赚钱，整天在外边跑，应酬，喝酒，奔波。我也担心他的身体健康，我妈妈自从生了我弟弟，也不上班了。现在就成了家庭主妇，一只眼睛盯着我弟弟，另一只眼睛就钉在我身上。

他们给我定下目标，要考个好大学，所以，管我比较严。要给我这个培训，那个补习，我妈的口头禅就是：“钱你不用管，你就好好学习就行，给你弟带个头，你是哥哥，以后得帮着你爸，得撑起这个家。”

我爸爸说得少一些，可能他不常在家。

我有个想法很久了，我不想他们安排我的以后。他们凭什么画个框框，我就只能呆在框框里？

虽然目前我的目标也不明确。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我以后能干什么。

但是我要找个机会跟我爸爸好好聊一聊，看看我爸爸的意见。他是什么看法？或者我去跟我爸写封信聊聊？

我喜欢顾君，你知道的。跟顾君一起玩很轻松，她大不咧咧的性格，我很容易被她感染，也能得到鼓励和安慰。

谢谢你，杨雪儿，有时候让你当电灯泡，怪不好意思的。

其实，我也很想帮助你。也许能帮你的也有限，你遇到困难，或者不开心的事，都可以来找我呀，咱们是同学，也是好朋友，不是吗？

过年前咱们一起吃串串，我觉得那天的你，很开心。

你说你妈妈马上回来了。你奶奶的腰椎盘脱出总算有好转，能下地慢慢活动了。

你说你担心死了，好怕奶奶就这样卧床不起，你该怎么办，该怎么照顾才好？

你还说，那只流浪的小黄猫，放寒假你再没看到。不知道她流浪到了何方，是不是已经死掉了？

你还说什么来着？让我再想想。

今天警察来我家了，我仔细想，使劲想，就想到了这些。

我现在站在十五楼，看到低一点的楼顶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清河的水安静地流着，水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金，晃眼睛，廊桥也静默着。我跟你说，到了晚上，在我家楼上看霓虹闪烁的廊桥，特明亮，特好看。远处山峰上的雪还在，阳光晒在露台上，我妈妈种的绿植，有一些生机盎然了。

今天天晴了，没有昨天冷了。

咦，顾君跟我说话了。

警情通报

清岚县城，沿清河两岸地势平坦，所以沿河小区高层多。说是高层，最高也就是十八层，所谓河景房，位置最好的属水岸豪庭，这里离廊桥很近，医院学校距离也正好，去县城体育中心广场也是最为方便。

天黑了，天又亮了，时间已经是2月6日了。

公安局网站上，清岚人朋友圈里，赫然挂着这样一张警情通报。

警情通报

2022年2月5号11时许，我局西坡派出所接到报警，辖区西坡村杨雪儿女14岁，初中二年级学生于2022年2月5日离家一直未归。接到报警后，我局高度重视，迅速成立专案组开展案件侦查工作。目前，各项工作已在全力开展，广大群众如有线索，请及时与清岚县公安局联系。

联系电话：****-********

陈警官：************

李警官：************

王警官：************

杨雪儿失踪案已是沸沸扬扬！

以小河广场为中心的三家不打烊超市，好又多，喜洋洋，喜盈门，监控看了无数遍了。水岸豪庭，宏寓大厦，东城芳洲，四季春天，城市人家，明珠花园……小区监控都快被翻烂了。

廊桥，莲花池，河滨大道，就对面能上得人去的距离县城最近的山—鸡蛋梁，植物园，观音塔，但凡有监控的地方，都一看再看。

整个清岚县城，快被翻了个底朝天！

突然，公安局办公室一片喧哗声，终于，在6日下午5点左右，有了一个突破性进展。

在反复查看，回放，复原等各种侦查手段用上的情况下，捕捉到了一个身影。虽然有些模糊，但是经过大家反复辨认，最终确认，就是杨雪儿本人。

视频显示，她于2月4日下午6点左右，在其中的一个地下车库出现了，监控只拍到一个白色身影一闪而过，然后就进入了监控盲区。反复切换，放慢，放大，复原，功夫不负有心人。王所长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

然而，再也没看到杨雪儿出去水岸豪庭大门的视频。天黑以后，大雪飘飘，更是加大了辩识难度。但是，成百上千次循环播放，反复研究讨论，公安局蔺局长下了命令：封锁水岸豪庭小区，每家每户都不能放过，展开地毯式搜索！

西坡中学，就在西坡，西坡靠着山跟跟。离中学大约一千米距离，靠山长着一棵大核桃树，树有些年代了，高大茂盛，后来市政上就地造景，将核桃树圈起来修了个花坛，花坛外围是一圈郁郁葱葱的冬青，通往核桃树的路，两边各种了些竹子，竹子这东西，在清岚生长蔓延速度极快。所以每年春天砍掉一批，再长出新竹。这一路也是常绿常新，走在竹林掩映的青石板路上，很有曲径通幽的感觉。

核桃树这里，西坡中学的学生，甚是喜欢这一处清幽之地。出校门直直走到头，核桃树就在路的尽头等你，就好像到了自己的小花园里溜达，极是方便。

核桃树，是邵子阳和顾君的老地方，后来，是他们三个的老地方。

有什么事情，就约在老地方商量。

邵子阳和顾君，在老地方转呀转。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俩就是这么觉得，如果雪儿要告诉他们什么，一定跟老地方有关。所以，他俩才觉得应该要仔细寻找才对。

顾君说：“我想起来那天我们三人吃串串，雪儿说，请我们吃最后一顿饭，你记得是这样说的吧？”

“是的，是这样说的。”邵子阳说。

“我当时没在意，因为，过年前我们不会再聚了，的确是年前最后一顿饭。”顾君说。

“我也没有多想。”邵子阳附和。

“她过生日我有发祝福，她说她是凌晨零点过2分出生的，我发的定时邮件，她没有回复我。”顾君再说。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邵子阳踢走一颗小石子说：“我们去公安局吧”。

收到邮件

*

床头一盏小小的夜灯，小宝宝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将自己的胖拳头，塞进嘴里，吸吮，津津有味，两只小脚也蹬拨浪鼓似的轮轴不停。年轻的妈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忍不住亲亲儿子的脸蛋，嗔怪着说：“还不睡，还不睡，没看都几点了，你真是个没黑没白的小调皮。”一边打着呵欠，一只手轻拍着小宝宝，一边轻声地哼唱着“宝宝睡觉觉，妈妈和宝宝，一起睡觉觉……”。

手机有红色消息，闪了一下，按亮，QQ邮箱提醒：Yangxueer@qq.com。她一骨碌坐起来，杨雪儿的邮件！

罗老师，新年快乐呀。听说您的小宝宝已经出生了，祝老师全家身体健康，要一直一直幸福，一直一直快乐呀。在我最迷茫最无助的时候，是老师您，像妈妈一样给我温暖和关爱，永远不会忘记您，谢谢您！

“看雪儿给我的信，她好好的，谢天谢地，我就说她一定没事的。”罗老师一边跟醒过来的爱人说着，一边起身往屋子外边走，“我去打电话，得告诉他们，雪儿给我写的信。”

**

“子阳，子阳，该睡觉了”妈妈看到儿子卧室里亮的灯，忍不住催促。

邵子阳没应声，他睡不着。

他看一眼QQ，顾君头像还亮着，她也睡不着呢。杨雪儿，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他再看一眼，杨雪儿头像还是灰色。他漫无目的地划拉着，突然，“你有一封新邮件！”

Yangxueer@qq.com，子阳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定睛再看了看，是了，杨雪儿的邮件。天，他竟然，手有点不听使唤，心跳得扑通扑通地，点开了邮件。

邵子阳，好好对我家君君，要一直好一直好，不许让她伤心哦。

你们俩要好好的，好好学习，共同进步，考个好大学，走远远的路，看更广阔的世界。好好生活，快快乐乐幸幸福福的。

不要跟你妈妈吵架，她带孩子也很辛苦的。再有五年时间，她就管不上你了，你想干嘛就干嘛，想想都很好。

你是个温暖的人，我一直记得你对我的好。我肚子疼，你给我带温热的牛奶，那天大暴雨，给我撑伞送我回家。那一次跟同学闹不愉快，尴尬的时候你也帮我解围。你的好，许多许多，我都记到心里了。谢谢你，邵子阳，好人有好报，你以后一定会幸福的，我保证。

邵子阳，我好喜欢你的温暖，不过，你跟顾君在一起，你更开心，你开心的样子就是我眼里最美的风景。我觉得，你俩好合适啊。我一直有在默默地祝福你，当电灯泡，给你传信，我很乐意。因为，你开心我就开心。

请原谅，我在这里跟你告别了，你好好的，什么都要好好的，不管在哪里，我都会祝福你，保佑你的。

杨雪儿，你要干嘛，你在哪里？

邵子阳急匆匆冲出去，撞翻了椅子，妈妈只来得及看见背影，“砰”一声，大门关上了，迅疾的一股风刮过。

***

“喂，嗯，什么，看信？”

顾君趴在电脑跟前正迷迷糊糊，邵子阳的电话把她彻底震醒了。

“你说你刚才收到雪儿的信，她说什么了？她在哪？她怎么样？”顾君颤抖着声音问，自己控制不住地在发抖。

“你先去看邮箱，我马上就到你家。”

果然，顾君看到了雪儿发来的邮件。

顾君，我亲爱的君君。我很爱你呦。你是我的阳光天使，遇到你，我的世界都亮了。

我好幸运，有你样的好朋友。你总是对我那么好，我的苦恼，忧愁，跟你说一说，就像从口袋里倒出来了，心里就不会满是憋闷，就没有那么难受了。你是个多么可爱的乐天派呀。我不行，我有好多的烦恼，我好像没办法去承载，去化解它。爸爸走了，我觉得在他走那天，我的花儿也落了。

我必须长大，奶奶一天天衰老，她身体也不好，我好怕她哪一天也离我而去，那样，我更孤单了。

我妈妈这一次嫁人，我不会再阻拦了。你说得对，妈妈还年轻，她有她的生活，她的未来。她说让我跟她一起走，我不会同意，我不会离开清岚，离开你们，离开奶奶的。离开这里，我觉得我什么都没有了。奶奶，我想到她就心疼，我又没有能力照顾她，她总是病病歪歪，我也没办法分担她的病痛。

我有时候也恨自己这么无用，恨时间过得太慢，要是我睡一觉醒来，就满十八岁就好了。我长大了，我就有能力去做好多事情了。我就不会总是担心，总是害怕。

我经常做梦，梦到自己一个人在旷野里，一个人都没有，但是我总觉得周围虎视眈眈，有可怕的东西在窥视着我，伺机而动，又好像有巨大的危险来追我，我使劲跑，却总是跑不动，我想喊，也喊不出来，我吓醒了，就出了许多的汗，一身一身的汗。我是不是有点抑郁呀，我总是这样这样一想好悲观，那样一想又有点乐观。幸好你总是安慰我，鼓励我。

我有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我并不坚强。爸爸在的时候，我是快乐的“猪宝宝”，爸爸总是那样说我，我属猪嘛，他总是刮着我的鼻头笑话我，因为我总是抗议他叫我“猪宝”。他说：“猪宝好呀，吃了睡，睡了吃，不操心，有福”，真的，我要是跟你一样无忧无虑就好了，可是我做不到。

我很想我的爸爸。

我好羡慕有爸爸妈妈陪着的小孩呀。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应该要长大了，我要懂事，我要努力学习，可是，我好累，心好累。

我要跟你告别了，君君，谢谢你的爱，谢谢你的陪伴。跟你在一起的时光，我觉得自己好幸福好幸福的。你要好好学习，去勇敢追求自己的梦想，你会成功的。我不能陪着你了，不管在哪里，我都会祝福你，好君君，再-见-！

杨雪儿，你干嘛？你要干嘛？你在哪儿呀？

爸爸妈妈看着崩溃大哭的女儿，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

邵子阳带着一身寒气敲开了门。

“君君，不哭了，给李艳阿姨打个电话，给说一下情况，让她看看雪儿是不是也给她有信，告诉她，我陪你俩现在就去派出所。”顾君爸爸说。

****

李艳也来到了派出所，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只感觉走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踩不踏实。可能也是这两天几乎没有睡觉的缘故，头也是不清醒的。

坐到椅子上，在大家的帮助下，她抖索着登录了QQ邮箱，是的，雪儿有给她写信。有信啊。

妈妈，亲爱的妈妈，我最后一次这样默默地叫你。

请原谅，用这种方式和你告别。奶奶不识字，我对不起她，我是她不孝顺的孙女儿！请你把我的歉意说给她听。

妈妈，从小到大，别人都夸我乖，懂事，可是，我这次不乖，不懂事了，我做了一件我想做一直不敢做的事情，我勇敢了一回，这一次，我勇敢地做我自己了。

请帮我转告奶奶，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陪着她变老，我不会离开她，抛下她而去，我保证。但是，这一次，我逃走了。我知道，你不会夸我是勇敢的孩子的。

妈妈 我知道你在外面上班也很辛苦，可是，我也没有什么用，帮不上忙，还只会拖累你，增加你的负担。这次你要嫁人，你开开心心地去吧，以后再生小孩，你一定陪着她们长大，不要随随便便离开，哪怕慢慢长大很费时间，不要心疼时间，不管怎样都要一直陪着他们，好不好？妈妈，这是我作为他们曾经的姐姐的一个请求。

你说带我走，可是我不会离开这个我从小生长的地方的，因为我属于这里。爸爸爷爷奶奶我的同学老师在这里。我不想去陌生的地方，我害怕，我更不想拖累你。

那一年花溪村那个人说要娶你，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因为花溪村不好，花溪村有坏人，我根本不想回到那个地方。

记得那一年我五岁，你跟爸爸过完年又要去外地上班。我死死抱住爸爸的腿不放手，使劲地哭，不让你们走。爸爸后来也红了眼圈，长叹一口气跟你说：“艳啊，我已是而立之年了，总是在外头打工也不是个事儿，你看雪儿这样子，算了，咱在家里能干啥就干个啥吧，孩子也慢慢大了。”那是我最最开心的一天，全世界都亮了，当时的心情我永生难忘。

你知道为什么吗？你肯定猜不到的。你们不在家，爷爷奶奶要忙着地里的活，那时候，我自己就经常满村跑着玩儿。村东头的爷爷，您还记得吗？你们都说他和善热心，是个好人。可是他不好，他很不好，他是个坏人。我也去他家玩，他笑眯眯地给我吃零食吃糖，可是，他摸我的头也摸我屁股。有一次他掀开了我的衣服，说跟我玩个游戏。根本不是玩游戏，我害怕极了，我躲开，我要赶紧跑，我跑不动，幸亏婆婆回来了，我跑回了家，我哭着告诉奶奶，可奶奶让我不要瞎说不要跟别人说。从此，我就不到村那头玩了，我远远看到他就赶紧躲起来。所以，你们回来我再也不想让你们离开了，爸爸回来了，就有人保护我了，我就不再害怕了。

妈妈，你不知道吧？我拼命学习，一心要离开花溪村到县城上初中，因为，我讨厌那种坏人，我讨厌那个村子。所以，你要嫁到花溪村，我怎么都不会同意的。我要离开这个坏地方，离得越远越好。所以，你一定要陪着我的弟弟妹妹长大呀，陪着他们，他们就不会有这种可怕的经历，不用害怕，不会害怕，会幸福快乐地长大。

妈妈，你说我是2008年2月5日凌晨零点过2分出生的，因为是一个雪天，所以叫我雪儿。今天也下雪，我十四岁了，我决定在2022年2月5日凌晨零点过2分跟你告别，我把自己还给这个世界了。

妈妈，我知道你会伤心，你看，我穿着我喜欢的衣服，戴着喜欢的手表，从我喜欢的地方离开，我满意多几分，妈妈，你的难过就能少几分不是吗？

妈妈，对不起，奶奶，对不起。

本来我没想着留下只言片语，仔细考虑还是留了信，不要连累大家才好。我有离开的想法很久了，我本来就是一个懦弱的孩子，我一点也不坚强，一点也不懂事，一点也不乖，我不是一个好孩子。

轻轻地我走了，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我只是累了，我去找爸爸了，有爸爸在的地方，我就不会害怕。

爸爸走的那天，我看着爸爸的脸，我很想摸一摸，我甚至想会不会他突然就醒过来了。我不能伸手，我绕着棺材转了一圈又一圈，你们都说，别把眼泪掉进棺材里的爸爸身上，说这样不好，会让走的人不安心，走不掉。

妈妈，我没敢告诉你，我没忍住眼泪，我的眼泪滚进去了。我想我可能把爸爸的魂留住了，我常常在梦里见到爸爸，我叫他他也不说话，只冲我笑。我的眼泪是他的羁绊吧，爸爸肯定也很想念我，那我现在去找他，我们就都开心了。

妈妈，请你一定让我陪在爸爸身边，这是我最后，最大的心愿，请一定成全。

妈妈，你要好好地生活，要健康，要幸福，我和爸爸在另一个世界里，会为你祈祷，会保佑你长命百岁的，奶奶，就拜托给你了。

                                                                                                                                                      不孝的女儿：雪儿

李艳死命地咬住嘴唇，她的脸色也一点点变得苍白，起初抽噎着，后来竟然坐不住，从椅子上瘫软下去，扶也扶不起来，她就那样子，趴到了地上，脸就贴在水泥地上，灰尘混着鼻涕眼泪糊了她的脸，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散开了，可是，这些她都没法感觉到，她只觉到了心，被人狠狠地攥着，被拧紧，在抽搐，在撕裂般地疼。

没有人说话，说什么呢？说什么呀！

每一封信，都是0点过2分发送，都是这一时刻发送！

但愿，但愿，还来得及！

“继续，继续一寸一寸地搜寻，多争取一分一秒，就是一分一秒。”蔺局长跟干警们说，水岸豪庭小区里边，灯火通明，是黑夜也是白天。

“还没找到呀，”一户人家里，妻子迷迷糊糊中看到窗外的灯光，踢踢丈夫。

“可能明天就找到了，说不定自个就回家了，睡吧睡吧。”丈夫嘟囔着，翻个身去。

雪儿的话

我在我十四岁生日那天走了。

这两天我还没有走远，我在空中飘着呢。

我想与我的妈妈奶奶老师同学好朋友好好告别。我一一写了告别信，设置了两天后的QQ定时发送。当他们看到的时候，我已经先走一步了。

现在，我看到奶奶躺在床上，她紧紧地攥着那只粉红色手机，好像攥着我的手一样，她抽噎地说不出话，吃不了饭，她的腰椎间盘突出更严重了，这一次，她更起不了床了。我是个坏孩子，很坏很坏那种。

妈妈的眼睛，肿得像个烂桃子。她一个劲儿地在自责，在后悔，她说她应该要多陪陪我，多理解我，多跟我说说话。她说，她会带我回家，去见爸爸，我听到了，听到了她所有的心里话。谢谢你，妈妈，我一点也没有怪你的意思，生我养我已经不容易，辛苦你了，妈妈，是我自己太懦弱。

君君半晚上叫着我的名字醒来，泪流满面。她不知道，我就在窗外看着她，君君，对不起，让你伤心了。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有新的朋友，不知道偶尔，你会不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你想不起我也没有关系，你的朋友们都会比我好，比我聪明，比我活泼，比我有趣，比我坚强。

邵子阳，我离你最近！我看到你站在你家窗前，凝视着清河发呆，望着廊桥出神！你在想，我究竟去了哪里？你妈妈担忧地注视着你，你看她，现在几乎都不唠叨你了。没想到我的离开让你妈妈有了这些改变，好像也有点意义。

我说过，我可喜欢水岸豪庭了。花园真美，竹林真美，第一次到你家看到这些漂亮的风景，我就觉得我应该属于这里。所以，我去那里好几次了。我早已弄清楚怎么上楼，怎么能避开别人的视线。白天时候，我站在那个最高的天台上，向下看，地上的人和车都小小的，小小的一点，隐隐约约的移动，我开始头晕目眩，有些害怕呢。

从白天到黑夜，雪一直在下。雪落在我头发上，脸上，身上，冰冰凉凉，就这样吧，让我跟雪花融为一体。

我在雪天呆的时间有些久了，现在整个天地都属于我一个人的，好安静啊，我能清晰地听见我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的，不快也不慢。

天地连到一起了，黑乎乎一片，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了。我又站起身，活动活动已经冰冷麻木的身体，我看看表，时间还没到，我在等，等那一刻，0点过2分。

十四年前，应该也是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个时间，我来到了这个世界。现在，都还回去吧，这世界，当我没来过也行。

我坐下，站起来，又躺下去，我只在我这一个身体的范围内活动，周围的雪脏了好可惜，我不舍得，就让她们一直这样干干净净的，挺好。

人家窗户里透出来的橙色灯光，是温暖的颜色，可是，我没法靠近了。

那些屋子里的人，应该在看电视，在吃东西，在围炉而话，下雪天这么冷，他们都在暖暖和和的家里，真好！没有人会跟我一样在楼顶，路上没有人，空地上也没有人，什么人都不会有，所以，应该不会打扰到谁。

我把我的手机放到了老地方，他们总会找到的。那是妈妈送我的礼物，粉色是我自己选的，是我喜欢的颜色，妈妈说还真是公主色呢。我做不了“小公主”了，那就让她代替我，在这世间，做一回“小公主”吧。告诉他们，这世间，我来过。

现在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我要走了，我该走了，我真的走了。

祝你们现世安稳，人世安好！

再见！再 也 不 见！

夜深了，人家屋里的灯都灭了。黑黑的，我就一点也不害怕了。时间到了，我迎着风，带着雪花，我要飞，我飞了下去，我飘在了空中，有什么东西拽了我一下，怎么回事？卡哪里了，如此隐蔽。

尴尬……

无痕

这些定时发送的邮件，像一颗颗定时炸弹，把人的心炸出大大的窟窿，血流不止，止不住地疼，疼，还是疼！

粉色的手机，小小的，静静地躺在那里，散着冷淡的光芒。雪儿的手机，从核桃树那里找到了。

水岸豪庭小区里边，搜寻在继续。

突然在2号楼和3号楼之间，有人大喊：“那里是什么东西？”一个很隐蔽的两栋楼之间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卡在了那里，并不在地上，在半空里……

2月7日了，收假上班第一天。车流动起来了，街道上人多起来了。雪已经全部融化，蓝色的天空跟水洗过的一样干净，空气清新，阳光明媚。

吹面不寒杨柳风！邵子阳走在小广场上，抬头四处望，曾经围起来的警戒线什么的，通通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没留一点点痕迹，就像这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有些恍神。分明有一阵风刮过来，池塘里的水面荡起小小的涟漪，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

他呆呆地注视着空中，两个楼之间的某个空隙，很久，到底是那一处呢，其实也不清楚了。花坛里的凋敝的月季，竟然发现了一朵还在盛开，粉粉的颜色，在阳光的映衬下，透出几分柔嫩。

邵子阳轻轻地折了花，放在草坪上，朝着那个方向，遥遥地对着空气，动了动嘴，他说的是：再见！

大街上的人流车流，重新开始涌动。

太阳和煦，万物明朗的日子即将来临。

今日立春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