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艾晨：荆园怪谈二则

一、饮酒

      王君良才，江左泰州人氏，志诚淡泊，不问世事，从心所欲，自甘逡巡于书斋教室之间，呆气十足，乃一颗读书种子也。课余嗜好，唯有饮酒，日常半斤，酒席一斤，酒后挥笔写诗，泼墨作画，转而支颐静卧，仿佛极品酒仙。

      数载之间，其妻始而惬意，继而平淡，转而忧戚。常言王家某跻身金融系主任，掘金无数；李家某改教时尚专业，外快丰胜。良才不理，我行我素，终致其妻不与同床，不与做饭，不与洗衣，号曰三不主义也。其女亦鄙之，言父无豪车，无豪宅，实属低能也。时趋隔壁老王，昵称亲叔也。

    某日，旧友携妻儿至，良才妻强作巧妇，设筵款待，悻悻叙旧。旧友环视室内，语露怜悯，曰：吾避杏坛有岁，汝著作等身耶？良才妻曰：否，教授之职亦未混取。旧友曰：然则，胡不别图之，加盟敝局亦可矣。良才不言，自顾饮酒，盖不欲屈居友下，免伤旧情也。待友去，其妻曰：向劝炒股，不亦可乎？良才自言做人做事之道，应出乎本心，虽效老庄做豪饮者，曳尾泥涂，齐物美丑，不亦乐乎？其妻愤然，砸坏桌上酒杯，骂其为牛饮者。良才怒，欲分离。其妻笑而取出存折，掷于桌，曰：家中止此矣，汝可试之！

      此后，良才为之购书一堆，日夜钻研，屡去股所，据数分析，废寝忘食焉。有时日，始投资，果有收获；递投之，多上涨，不断增值。其妻大喜，索钱，衣物更换一新，阖家屡入馆餐，另购置新楼。夜间，良才醉卧，其妻欲行房事，不肯，乃自诱之，百般讨趣焉。良才醒而笑，谢曰：汝欲使吾去酒，直作神仙耶？其妻答：钱能通神，万丈光辉。奴可为汝一变，直教活如吕洞宾。未久，其妻斥资美容丰胸，研习技艺，恍若女祭司，不输杜秋娘也。

      经年，良才对镜自照，华发初生，乃掷镜叹曰：向吾从心作酒仙，不肯乱言著字，鄙视同侪，以致术业低人一等。今吾从心谋略，攫取货利，可服妻子世人，可过神仙日子，且不可再借故请假，必效旧友也！遂掷笔弃教，专注股市，既而开专坊，拓产业，广涉房产与装潢，生意日隆，遂至夜不归家。其妻着华服，住雕楼，乘香车，督女学，物欲至极，转而倍感虚空，暗忧之。

      某日，良才归，携一长发静姝，名为小米，然呼其妻曰大姐。其妻怒，龇牙恨之。良才不言，掷纸于桌，欲协议离婚，但分其新楼一幢，而公司钱财皆在己名下矣。其妻大悔，拎其耳，曰：是吾未察也，教汝炒股，未教汝炒妻也！良才曰：汝家暴陋习，吾已日记矣。汝不离亦可，自享清福，然必善待小米，以姐妹相称。向吾只做酒仙，为汝挟迫，改作股神，再谋董事。今吾不喜老娘，但爱小娘，不吃大米，但食小米，拳拳之心，犹如春檗复萌也。

      适九八金融风暴至，良才公司膏脂蒸发，一夜白头，唯卖设备、小车、别墅以抵债，而静姝动如脱兔，小米顿作柳絮矣。其妻大惊，大怒，大哭，转而大笑。良才复归于旧时阁楼，终日借酒浇愁。其妻阴求隔壁老王，良才得以复职金融系。遂从心所欲，自甘逡巡于书房教室之间，课余嗜好，唯有饮酒，喜读刘伶《酒德颂》尔。未久，体检查出怪病，不听妻劝，饮酒如常。妻怒，砸碎酒杯。良才默然出门，数载不归，犹如院中风絮，不知所踪也。

二、捕鼠

      郭嘉者，西蜀成都人氏，本名君宝，因喜读《焚书》，倡言童心说，常为人喊作宝宝。亦因常读《三国志》，仰慕郭嘉，遂改名。彼诞于晚秋，性情幽僻，难合侪群，清静独处。虽有小鼠来访，亦极嫌烦，不惜有违老庄惜生之训，以致尤善捕鼠。

      甫见屋中有不速之客，必紧闭其门，持所备竹棍，四处追打。其房大而空，只一床一桌一书架，稍加腾挪，斯鼠即无藏身之地，东逃西窜，纵机智灵敏，终束手就擒。郭君无一失手，无一纵归，或溺之，或碾之，或焚之，或缢之，东仓使者无一幸存。久而久之，郭生以此为乐。

      某日，郭君偶烧香辣田鸡一盘，伴以红酒一瓶，熏熏然，昏昏然。中间如厕，不意一小鼠溜进，盖为室中之飘香所惑，冒而求地上残渣。生见而大喜，酒醒一半，摄足欲闭屋门。鼠辨其步声，竟仓皇冲出。生颇怅然，呆立，俄而转念，或己实乃鼠之克星，鼠辈闻风丧胆矣，遂大笑。常夸耀于人。

      经年，郭君坠入爱河，论及婚娶，将其屋舍修备一新，俨然人生正途。一夜，柜内忽嘎嘎有声，妻钝而不听，斥夫神错耳乱，犹有病也。生自顿起，持棍趋之，直捣柜底，寂然无声。然家中用具甚多，中间多罅，高档且重，不便移动，鼠盘踞有术，以静制动，无须再抱头狂奔矣。折腾三日，终不去。生万般无奈，有英雄气短之慨，悻悻开门送客，一巨鼠即奔出。

      又年，郭君与妻离而独居，复其悠然生活，但觉房中寂静，了无生趣，逐渐心境难于复旧也。惆怅之际，一小鼠探首试入，见无动静，渐至柜边，啮噬地上零食杂物。生静坐椅上观书，不敢鼻息，恐惊扰之，不再作色也。小鼠柔体婉转，媚眼四抛，兀自进食，不吐一言，状若处子静女，形似贤妇孝儿。生感焉，暗自泪下。鼠逡巡既久，饱而渐去。

      未久，郭君周末于房中夜读，倦而思睡，丢书一侧，和衣倒床。梦有叩门声，起而迎之，一花裙少女至焉。女笑而不语，问之，良久，始嗔曰，君健忘，不识故人耶？生拭目再看，果昔日同乡，曩者常于户牖凝睇之，渴慕不得。

      女自言身在街东，常为人惊扰，思村中郭君忠厚可托，故投至。生问数载未见，尚嫁人否，答曰未。生大喜，寒暄别后之情，见其并坐依依，必有意，欲狎之。女婉拒而笑，出语正告曰，可否就其家求亲，盛装迎娶？生颔首，然之。

      是夜，郭君提灯随少女往，至街东闹市之侧，入一暗黑陌巷，巷尾有微光，一老妇立门首侯焉。老妇朗声曰，郭生识老身否，汝尝败与老身耶！入正厅，男女数人出，老妇逐一绍介，女之叔伯兄姊，皆故人也。叔作溺水之状，伯作碾亡之状，兄作火焚之状，姊作缢杀之状。生适疑焉，一浓妆佳人出，责生呆气，且好狠心，家有香辣田鸡，竟自独享。生恍然，知此处乃鼠洞也。

      老妇笑曰，不必见怪，鼠皆人也，人皆鼠也，人间无情，鼠界可求。当夜，合族尽弃前嫌，张灯结彩，为郭君与少女合卺。礼毕，生携新妇坐轿，鼠辈前呼后拥，沿街吹奏燃鞭，送至家中，齐颂《窈窕》之章，乃去。

      烛影之下，新妇善媚眼，多机巧，与旧妇之悍迥异，颇通人道。郭君不悦别求时，伊能静观，或歌舞起兴，或巧取而至，百般迎合。新妇得意处，露双齿大笑。生久而惯之，不复异之。老妇与叔伯兄姊时来做客，纵酒狂欢，交相媚好，至月挂屋檐不去。夤夜，只在柜中壁上掘洞，蜗居暂处，互不妨碍。生自感家已沦为鼠洞，但睇而不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