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今又春
雨丝微斜着从窗前荡过,外面繁华的都市街景也渐渐朦胧。
林桥贴近镜子,指尖轻轻抚过左眼下方的疤痕。那痕迹已经很浅,几乎看不见了。
太久了。
她退后一步,收回目光,转过身视线不倾斜一度便动作熟练地从抽屉中摸到了那个简陋的塑料盒子。
大概是在很久以前了。她曾经下定决心要冲 破年少时多年的隐忍,去放肆、去争取唯一一回勇敢,抓住那被年华浸透的希冀,如想象中的烟火般极致灿烂。
她抬眸望向窗外,不是晴天,风却温柔得很,冬天又快过去了。
故事还得从一支圆规和一个蠢货说起。
“这位男同学,你都一高中生了怎么还这么莽莽撞撞的!差一点就刺到眼睛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办!圆规这种东西不能拿在手上乱挥啊……”
医务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味,校医处理完林桥的伤口,一边絮絮叨叨教训着男生一边收拾好东西走到另一个角落去了。谢时见校医走远,才怂怂地抬起目光,双手合十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凑到林桥跟前:“大哥,我给你赔罪,你千万别哭啊别跟老师告我状,看在我们从初中一路做同学到现在的份上,您宽宏大量豁达大度好人一生平安……”
“Stop!”林桥打断他,哭笑不得。
细数一番,似乎自打初中认识他以来就没发 生什么好事……不是初中时他失手把水杯打翻在她要上交的作业上害她被罚抄课文,就是过年燃爆竹把她的新衣服炸出两个洞。
活脱脱一“危险分子”,林桥觉得自己还能跟他一起初中毕业再考到同一所高中也真是命大……
“谢时。”
“……你不要这么低沉,好恐怖。”
“寒假有空吗?”
那支圆规已经收进塑料盒子里,盒子还被谢时握在手中。女孩微抿薄唇,目光对上少年明净的眸。
“咱们镇每年大年初九都会举办庙会,陪我去玩吧。”
“啊?”
“不行啊?本小姐的倾城美貌都被你毁了,陪我玩一天作为赎罪还难为你了?”林桥指了指脸上的创可贴,一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到时候会有烟火晚会,我想看。”
说罢,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出其不意地夺走了他手中的圆规,一边大步流星地踏出医务室的门一边回头对愣在原地的谢时喊:“凶器先归我了,初九那天还你。”
回到家后,林桥掩饰着内心的雀跃,迅速溜进卧室,翻开桌上的日历,指尖移动到那个日期下方——庚子年正月初九,嗯,没记错,2020年2月2日。人们说,这是千年一遇的对称日,总要寄托一些浪漫的憧憬。
她合上日历,心满意足地长呼了一口气,垂下眼帘,开始回忆那男孩的容颜,臆想在脑海中成就一段华丽的外貌描写——然而一阵沉思后她发现他委实算不上很帅。
没事,这不成大碍。尽管谢时总是干一些令人火大的蠢事,她还是未能避免地从曾经的不知道哪一刻起喜欢上他。也许是他跑到办公室拼命地帮她跟老师解释那未能上交的作业时焦急道歉的模样,也许是他某个大年初一的早晨提了件新衣来敲她家的门,讪讪地笑说:“赔你的衣服,压岁钱不多,不要嫌弃我的审美。”又也许仅仅是当她在路口等绿灯时,他从后面跑上来轻拍她的书包……罢了,不深究,十多岁年纪的喜欢哪里讲得出理由。
她一度打算将这份心事永远地压在心底,就这样隐忍着,紧紧抓住这仅有的时光,熬到高中毕业,带着这个秘密和她的顽固一起告别,对谁也不说,永远也不说,绝对不说。
但是当三天前妈妈突然告诉她下学期他们一家要随父亲的工作调动搬去别的城市时,她在错愕之中生出一种极其强烈的渴望和无法抑制的冲动。当离别不再是预想中高三的六月,而是这样突如其来的时候,她突然就不再甘心像从前那样让心事湮没在无人倾诉的过往里。她要告诉他,她要霸道地要求他在记忆里必须有她的分量,她要他知道她喜欢他好多年。
林桥打开那个圆规盒子,将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好的便签纸塞了进去。
“我喜欢你。”
四个字倾泻在纸上,她觉得她倾尽了所有的勇气,也白费了那么多年不肯言说的倔强。
很多年后,林桥无数次打开那个圆规盒子,把纸条取出凝视良久,又放回去。在奔逝的年华里怅惘总在无尽蔓延,可惜没有电影那样悲壮,她不想哭。
那一年她一直期盼着要郑重其事地将那支圆规还给他,顺带着那张字条。再在街边买一串糖葫芦,在绽放着烟火的最迷人的夜空下,学着像个豪放派诗人一样挥挥衣袖磊落地和他说一声“再见”,然后坦荡地转身扬长而去,把最明媚的青春装进行囊。
可是,那个冬天,他们没能去看那场烟火。
2020年,全国人民艰难地度过了一个刻骨铭心的春节,新型冠状病毒肆虐,疫情大面积地蔓延开来,医护人员一批又一批地驰援重灾区,微博热搜被疫情牢牢占据,口罩供不应求,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没有了中国年走亲访友的热闹,唯有“福”字还倒贴在门前坚持着“岁岁平安”的信仰与期望,举国上下人心惶惶。
为了遏制疫情的蔓延,国家尽了最大努力宣传,说服人们居家不出门。冷冷清清的年,狭小的屋子,白晃晃的天花板,哪里也不能去,密闭的空间和网络世界的嘈杂压得她快喘不过气。
大年初九那天的夜晚格外寒冷,寒风击打着窗玻璃,发出骇人的声响,不远处传来一阵锥心的喧闹声,救护车带走了巷尾那家的主人。她裹着被子蜷缩在卧室一角,用冻得通红的手拨通了电话。
“谢时。”
“我在。”
“你说,疫情什么时候会结束?”她将脸庞埋进被子里,心尖在寒夜里颤抖。
男生在电话那头安慰道:“会过去的,一定会的。春天它每年都会来。”
那个分外难熬的晚冬,每一个人都在盼望春天,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课文里的那些文人总爱吟咏春天,春天象征着光明、希望,当一场春雨簌簌落下便万物复苏,再留斜风和暖阳令人心生向往,给芸芸众生一种强大的力量,相信灾难很快就会过去,会有似锦繁花和盈盈的笑脸。
为了防控疫情,全国各地纷纷取消了集聚性的活动。她抬头望向窗外,视线穿过小镇上一栋栋质朴的平房,望向她和他约定好的那个地方。她知道,那里今晚不会有升空的烟火了。
2020年,他们终究盼来了春天,可她到底没能再见到她的少年。
疫情好转以后,人们逐渐回归正常的生活,大街小巷又有了来来往往行人的影子,神州大地仍是峥嵘盛世。熬过那个冬天,曾经总在抱怨这抱怨那的人们突然发现生活如此可贵。学校在寒假一延再延之后终于迎来了开学,小镇的中学开学的那一天,他穿上校服回到了学校,而另一边的她登上了离开小镇的动车——没来得及道别。
列车离小镇远去,车窗外是漫山遍野怒放的春花,那一派热情的姹紫嫣红,像极了绚烂在白昼的烟火。
她喜欢他,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年少的自尊心和执拗总是没道理,尽管现代的通讯技术已如此发达,可她却不肯再发一句QQ消息过去道出那年未道出的话。大抵青春就是如此,当鼓起所有勇气放下倔强决定要去行动的告白在流年的一晃神中错失以后,就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将所有的遗憾凝成梦境,穿越过深邃的时光,独自一人在经年的荒野上哽咽。
在那个漫长的冬天,微博上有一条热搜话题是:“疫情结束后第一件事想做什么?”
“我想见你。”
如今亦是。
林桥合上圆规盒子,将它小心翼翼地收进抽屉。起身,轻轻掀开窗帘,楼间的枝桠被点缀了一抹新绿,那样生动,而欲绽的碧桃微敛东风,温柔了满城烟雨。
谢时,你看啊,春天又快到了,它每年都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