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的烟火气——在灶间里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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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住的老平房在一栋新公房后面,从马路上根本发现不了它的存在。沿街朝北的位置是公房底楼人家的灶间,饭点路过时,能看到从一小扇窗户里透出来的热气腾腾,也能听见锅碗瓢盆忙碌的声音,还能闻着一些菜香猜测这家人家这顿会吃啥,偶尔街边也会飘起一股焦糊气味……住在楼上的人们常在朝南的阳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楼下那排灰瓦屋顶,那个屋顶中间的院子,院子里的树,和院子里闪来闪去的人影。我就是那些人影中的一个,是这个家里最小的一个,妈妈和外婆每天花很多时间在灶间里,我知道,她们每天要做三顿饭,然后我们三个人坐在灶旁边那张靠墙的八仙桌上吃饭。
这个兼顾着厨房和餐厅双重作用的屋子里,有一个旧式的土灶台,可是我只有模糊的一次印象,某一个冬日里妈妈抱着我在灶墙后面烧火,而更清晰的记忆是那烧柴的地方堆放了一些杂物。土灶的一眼灶变成了闲置锅子摆放处,另一眼被改成了煤炉,一只一只打了十个孔的黑色煤饼被火钳夹入灶里,点火燃烧发热,燃尽后变成灰白色,被一根铁棒捅碎成煤灰,从低处一个通风孔里被另一根铁钩扒拉出来到簸箕里,撒到后院一个干涸的水沟里。火钳和铁棒铁钩经常被烧得通红发起红光,煤灰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散开来,那是一种干涩的焦味。这个大灶的旁边,还有另一个包着铁皮的煤炉,我们每天的三顿饭便是它们的工作。
我特别小的时候,做饭的多是外婆。我的个头只到她的腰下,喜欢贴着她的大腿,一步不离地跟着她,从米缸里舀米到一只铝锅里,跨过木门槛,去院子里的水池边淘米,再跨进灶间,盖上锅盖,把铝锅放稳在炉子上。有时候还要先检查一下煤饼的情况,是不是火灭了,是不是需要通一下炉灰换一下煤饼……然后她坐在八仙桌的一边,开始备菜,扒去青菜的黄叶或是剥豆子;切肉丝,剁肉糜;把肉糜捏成团塞进油豆腐里,有时候是把肉塞进划了十字的茄子缝里……我挨在她的身边,痴迷地看着她的双手,那么灵活轻巧,什么都会做。煤炉上的铝锅里已经传来了咕嘟咕嘟的水泡声,屋子里充斥着甜甜的米香。外婆起身,拿着菜篮子要去洗菜,我又急忙贴住她的大腿,再次跟着从门槛上跨了出去。外婆嘴里说着:“自己玩去,别捣蛋呀。”可是脚步却放得很慢。水池边砌得太高了,我看不见水池里面的情景,只看到外婆的手臂一会儿弯曲一会儿伸直。她托着菜篮的边缘,抖了抖,尽可能把水滴抖干。再次回到煤炉边时,饭锅里的水泡声渐渐消失了,变成了吱吱声,听来能感觉到米和米之间的拥挤,外婆说:“现在可不能掀开锅盖,因为米饭在‘涨’呢。”我不知道什么是“涨”,只知道过一会儿,外婆就要让饭锅转圈圈了。她捏着湿毛巾垫着手心,提起铝锅的两个“耳朵”,把锅子放在炉子上那个锅圈的里侧,有点倾斜却不会倒,真像杂技一样!过几分钟,她又去把锅子转一个角度,同样倾斜着,转了几次之后,米饭差不多好了,饭香和米香是不同的,我能闻得出来。冬天里,外婆会把饭锅搬进用稻草编织而成的圆型草窝里捂着保温,上头有旧棉衣和草窝盖的双重保护。她时常笑着对我说:“这样的草窝,你在毛毛头时也呆过,比这个高一些,你睡在里面是不是很暖和的。”
接下去就是我最喜欢的外婆做菜时间了。通常一个煤炉上炖着红烧肉或者肉汤,红烧鲫鱼也是常客,红烧鸡架咖喱鸡或是虾之类的那时候不常吃。另一个煤炉上就会更加热闹,因为起锅烧油炒菜,会有各种声音。菜倒入油锅的那瞬间油炸开的声音是那时的我最喜欢的,感觉在这种声响的掩护下,可以说出别人听不见的秘密,事实上我真的这么做了,有一次趁外婆炒菜时,向妈妈说了外婆的坏话。紧跟着那声“巨响”的是锅铲和铁锅碰擦发出的嚓嚓嚓的金属声,菜叶子一开始水份饱满,在油锅里发出吧嗒吧嗒的挣扎声,逐渐便消沉下来,在自己煸出的汤汁里咕噜咕噜冒泡,灶间里便又安静下来,我的耳朵总算停歇了,鼻子又忙起来了,因为青菜的清香和鱼肉的鲜香,都抢着来到我的鼻腔,我没有说话,可我的肚子却开始叫唤起来……
八仙桌上一如既往地精彩起来,绿色的蔬菜、红烧的肉菜、米白的米饭,饭菜在鼻子和嘴巴里抢着功劳,最后在我的胃里集合。我经常边吃边说话,说学校里的趣事,被妈妈催了就吃几口,然后接着说。而还没封的煤炉里,时而发出啪嗒的声响,或是偶尔被风吹出几粒火星,铸铁锅圈在被烈火锻炼后,又一次从通红发亮逐渐冷静暗沉下来,此时煤灰味外,也有一些金属发热的气味。
饭后轮到妈妈洗碗,她把所有碗筷放在一个褐色的半尺高的陶钵里,夏天在室外,冬天在室内,一只只把它们的油污洗干净,并在清水里清洗两遍。我喜欢碗筷和那钵壁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喜欢筷子在水龙头下互相摩擦的沙沙声,也喜欢白猫洗洁精甜甜的香味。如果妈妈允许,我会用一点点洗洁精洗干净自己的碗,然后,玩很久很久白色绵密的肥皂泡……
每天晚上睡前,煤炉都要被“封”,那是很奇妙的状态,不是剧烈燃烧,也不能熄灭,把通气口封住,让它整晚都非常缓慢地燃。反正我至今还是没太懂这门技术。
当全城几乎都用上煤气灶或是液化气灶时,我们的老平房里还是两个煤炉当班。后院小沟里的煤渣会让这个大坑渐渐堆满接近平地,却又会魔术般地消失,重新变回低沟,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送煤饼的那个老婆婆越来越苍老,背越来越驼,她用瘦小的身躯搬运着好几框煤饼,我越来越大了,渐渐地,每次看到她来,我会觉得羞愧,很想要伸手去接过那沉重的塑料框。好在,小学五年级时,终于有机会装了液化气灶,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那个老婆婆终于“解放”了。
那时候妈妈做饭多了起来,外婆只是拣下菜叶或是剥剥毛豆,我也能做越来越多的事情了。除了帮忙拣菜之外,学会了独立烧方便面,煎荷包蛋,开始留意做各种菜的步骤。初二后的一段时间里,妈妈每周有几天需要六点半出门上早班,为了不让七十多岁的外婆早起,我就开始自己负责起自己的早餐——每天几乎都是隔夜饭加水烧的热泡饭加酱瓜,吃完把碗筷放进洗碗的陶钵里,便推着自行车出门去学校了。我发现原来手里拿着锅铲站在锅灶边的感觉和小时候旁观是完全不同的——内心会有自豪感和责任感。
那时候草窝退休了,因为有了电饭煲;煤炉退休了,空气里偶尔略过的液化气味很刺鼻,据说也很危险。最可惜的是,煤炉边烘出来的铝锅里的锅巴再也吃不到了。
可是时间就是推着我们告别过往。我们不止告别了煤炉,告别了煤灰味和锅巴,还告别了老平房。新的家里,外婆只在大家聚餐时才下厨房,做大家最爱的,她拿手的红烧肉和红烧鲫鱼;新的家里,我也能做一些炒蔬菜和简单的汤;新的家里,我们在厨房做饭,在餐厅吃饭,八仙桌换成了大圆桌。以前的老平房没有油烟机,所有的味道和声音被空气随意带到四面八方;新的家里,厨房门关上了,油烟机奋力工作。鸡鸭鱼肉也变成了非常日常的家常菜。逢年过节时的聚会,菜单很难定,一大桌子菜,很难清盘……可是每次聚餐时,厨房总还是那个最有热情的地方,让人的五官都在那里跃动不止。
现在的我每次在厨房,就会觉得自己是在模仿外婆和妈妈,只是没有前院后院,没有屋外的水池;我不需要在木门槛上跨进跨出,只在七八平方米的地盘里打转。油烟机发出同样可以掩护秘密的响声;蒸箱里藏着鲈鱼鳜鱼或是开了背的蒜蓉虾,发着水沸腾的咕嘟声,飘出滚烫的蒸汽,变成一道白烟;烤箱亮着灯,发散出的气息要么是蛋糕的甜,要么是烤肉烤鱼的滋滋油香;我也把锅铲在铁锅里摩擦地嚓嚓作响,菜下锅的时候,油锅照样炸响;砂锅里煲了一个多小时的汤继续在文火上慢熬。
“妈妈,好香啊,我饿了!”果儿就像小时候的我,经常喜欢粘在厨房里,左看右看。
果儿从小爱参与家务,很小就帮忙拣菜或洗碗。如今她也来到了我开始学做饭的年纪,毫不刻意地,她愿意为爸爸做杨枝甘露和青提气泡水;她默默地为我们送来她切好的果盘;她自制麦芬蛋糕;她把南瓜泥半成品放入空气炸锅里,为自己做早餐;她用不锈钢锅加蒸屉为大家蒸小笼包;她用中小火煎了两片金黄香脆的手抓饼;她给自己煮了意大利面加鸡蛋做独特的晚餐。而早在刚入小学时,她就乐意在我们的帮助下,炒香菇青菜和蚂蚁上树;用一个勺子轻轻把蒸熟的金瓜丝刮下,做成凉拌菜。她比我更早尝到了厨房里的乐趣。也许她也是在模仿我们,也或许,她和我们一样,喜欢家里飘出新鲜食物的香气,喜欢厨房里的各种响声,喜欢自己动手而来的各种味道。
不知道我小时候那些公房里的邻居们有没有闻到过从我家灶间的窗门里飘进天空的各种气味呢?而现在的我,比起按错门铃或走错楼号的外卖员委屈巴巴的道歉,更愿接受楼道里飘来爆炒辣椒的气味,尽管这让我咳嗽喷嚏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