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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调歌头:人到中年,苏东坡将全部生命感悟化在了一首词里

2018-10-09  本文已影响114人  诗词温故

诗词温故(vinpoem):深度解析诗词,在这里,重新认识古诗。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像

写首词的时候,苏轼41岁,标准的中年男人,爬到了社会的较高层,事业有成,名利双收,拥有一定的物质基础,在政治上也面临各种危机,但他完全没有一般男人的油腻。

虽然也喜欢佛教,经常出入寺庙,甚至比许多大和尚都更懂得佛法,但不会在手上脖子上挂满了炫耀的珠子;

虽然也讲段子,但更多体现的是智慧和幽默,而非心内的黄与俗;

也喜欢美女并被无数女子崇拜,但能理性对待,妥当处理;甚至看到一群油腻中年朋友调戏为难一个妓女时,能够挺身而出,挥毫写诗,帮女子化解困境。

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诗人和哲学家,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人生。即使在中秋的夜晚,和一些油腻的男人,喝了一整宿的酒,也未停止这种思考。当别人东颠西倒、口吐白沫、语无伦次时,他还能飘然地在一边,如身在事外,对月思索。所以,才有了这首被称为“千古一绝”、令“余词尽废”的中秋词。

一、福祸相依的辩证人生

苏轼可谓生逢其时。

他出生的时候,大宋已经历三朝,建国77年。他是第四代皇帝的生民,国家开始富裕起来,晚唐、五代的沉渣,也逐渐被扫清,整个社会呈现出一片推陈出新、欣欣向荣的景象。文坛政坛涌现出了范仲淹、欧阳修等一大批能够影响社会风气并主导社会潮流的领袖人物,当然也包括柳三变那样一生可悲地偏离主旋律的奇才怪杰。

宋代的气息

这些对于一个远离政治中心、躲在深山一隅的少年来说,虽然看起来很远,但却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他,决定他的命运。

据说共和国的一位戴眼镜的长者讲过一句至理名言:一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这句话用在苏轼身上,再特别恰当。只有真正理解了这句话,才能看懂他那传奇的一生。

21岁,第一次走出四川,和弟弟一起,紧紧地跟在父亲屁股后面,他还满脸的兴奋与羞涩。他岂会知道,22岁,参加三年一次的会试,一举高中,并以第二的成绩,名震天下?

当年的主考官即欧阳修,既是文坛楷模,也是朝廷大员。欧阳修有意改良自晚唐以来的靡靡文风,利用手中大权,悄悄的改变了科举的导向,而引到的方向,恰好就是苏轼的专长。所以,当他的答卷还在匿名会审时,就已经引起了极大的关注,若非欧阳修怀疑是出自门生曾巩之手,有意避嫌,他当是此科的状元。

当欧阳修知道真相时,大喜过望,写信给副考官梅尧臣说:“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

后来,参加制举考试,帝国最高规规格的考试,由皇帝主持,他一举得魁,位列三等,被称为大宋开国以来第二人。皇帝比欧阳修当年还激动,兴奋地说:“我为老宋家发现了个宰相之才。”

那一年,他26岁。

有如此传奇的经历和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抬爱,他的仕途相当顺利。

先是得到了欧阳修的关照,在中央做了一小段时间机要秘书,等制举过后,便被正式安排到基层锻炼。

当然,这个基层也是相对中央而言的:凤翔,在当时为州,相当于今天一个地级市。他的任职为签判,属六品,而一般地方的县令也不过是七品,他这级别,放在今天,够得上一个地级市排在第三的纪委书记了。

一个新人,到地方锻炼,级别如此之高,别说今天,整个历史上都极为罕见。

他没辜负朝廷的期望,在那里高高兴兴干了三年,并提出了一些合理的建议,初步展示了他的政治才干。

哪怕作为宰相培养,这样的升迁速度也不算慢了,但皇帝只嫌不够快,在他任期刚满的时候,就已经为他想好了他下阶段的工作。

这个皇帝想按照前朝李白官封翰林的例子,召他进京,封为翰林学士,并负责草拟圣旨。

明·张路《苏轼回翰林院图》(局部)

宋代的翰林,远非各朝所比,虽仍是文职,却是进阶宰相的必经之路,备受尊崇。尤其肩负着草拟圣旨的神圣使命,为天下瞩目。

时任宰相的韩琦一听头都大了,哪有这样不负责任的任命?坚决反对,甚至连皇帝提出的折中方案都不接受,只给了一个党史研究院秘书长的职位(直史馆),并且必须参加吏部的定向考试。

皇帝听他讲得也有一定道理,只好勉强同意了。但还担心这帮老家伙在考场上故意难为苏轼,可宰相坚决不肯再让步了,皇帝只好暂表同意。好在还没有什么考试能难得住考霸苏轼,他顺利进京了。

老天对他,可真没二话。

然而,命运虽然时有偏爱,却总小心维持着他应有的平衡,富贵虽然天下无双,但灾祸总是如影随形,在你最得意的时候不期而至。

40岁的时候,当苏轼从富庶的杭州前往穷苦的密州报道的时候,他一定不会忘记这些年的经历,福祸相依的一幕幕都在他的眼前陈放。

第一次是会试考试结束、父子三人名震天下的时候,他亲爱的母亲突然离他而去。他一肚子的学问,至少有一半是母亲的功劳。

那些年,父亲中年发奋,常年在外游学,他的教育,全靠母亲,而他能够在科场上如此顺利,也是得益于识大体的母亲,没有让他像一般孩子那样整天做高考模拟题,而是有意锻炼他的经典阅读能力,才会赶上欧阳修改良文风的大潮,成为时代的弄潮儿。无论于公于私,他和弟弟都要回家行孝。

当服满三年,重回中央的时候,他们兄弟的热度已经过了,朝廷只是按章办事,给了个不咸不淡的差,他们都不满意,都未上任,这才有了制举考试。

第二次就是在皇帝的关心下,刚从地方锻炼回来,可能尚未正式上任,爱妻与父亲先后去世,中间隔了不到一年,他生命中的悲哀已经无法用语言描述了,我们只知道他和弟弟默默放下一切,扶灵,踏上了回乡的路。

这一回又是三年,当他服满回朝,位置还在,但时局已变。那位一心培养他做宰相的皇帝不幸短命,新任的皇帝是宋神宗,正踌躇满志,要干一番大事业,已安排王安石进京变法。

认真看完那尚不成熟的变法方案,深谙历史得失的苏轼只得出了三个字:行不通。于是,他坚定地站到了保守派一边,上书公然表达不同的观点。皇帝虽然有时也能听得进他的建议,但不可能背离变法的初衷。

王安石跟他同年进士,一开始并没有实施直接的打击,而是在组织部给了差遣(判官告院,五品),企图拉拢,但一看封不住这家伙的嘴,怕误事,立刻派人弹劾,甚至造谣说他在为父扶灵的路上贩卖私盐,明摆着就是赶他走。

可是,此时他还不想离开。王安石没有为难他,又给他安排了个开封府通判(副职,二把手)的兼职,试图用繁忙的公务困住他。可惜对苏轼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多了个表现的机会,在任期内,他又提出了一些非常好的建议,又一次展示了卓越的政治才能。

王安石终于看不下去了,全面加大了弹劾排挤的力度,苏轼知道这回待不下去了,主动请求外任。

情知不能同时留不住两个人在身边,皇帝给他安排了一个极好的去处:杭州,职务还是通判。按说在京城做过通判,到地方起码给个知州(正职,一把手),但杭州是天下的重镇,关系到变法的成败,宰相岂能放心一个反对自己的人在那里主持大局?

杭州苏堤

苏轼无负于杭州的盛名,在老二的位置上,度过了一段块乐的时光,广泛交游,还将一个12岁名叫朝云的姑娘迎进了家门。任期快结束的时候,他主动向中央申请,到一个贫穷的地方——密州任职。

不是他厌倦了繁华的城市,而是想念故乡,想念家人,想念弟弟。

自从33岁那年,第三次离开四川,他就再也没回去过,故乡已经成为一个符号。不是不想回,而是已经没有回去的意义了,父母都去世了,妻子也离开了。当年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一个意气风发的新郎,转眼就,就成为家里的顶梁柱,成为别人的丈夫。如今,只有兄弟俩相依为命,天下哪里还有故乡?有弟弟处才是故乡!

可惜,这些年,兄弟2人各自宦游一方,聚少离多。现在朝廷上下都在变法,自己作为保守派,政治上已没有多少作为的空间,弟弟也因触犯了王安石被下放,倒不如趁着这个时候,找个能和弟弟相聚的地方。

所以,他选来选去,选择了密州,一个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只因为那个地方离弟弟不远。序中“兼怀子由”的梗,即是出自这里。

皇帝立刻就同意了,密州也不是什么紧要的地方,王安石没有反对意见。于是,密州知州,上任。

密州是他人生中一段难得的经历,物质生活的匮乏恰好让位于精神世界,作为地方的一把手,他又能从事务性的工作中抽离,去进行更高层级的思考。

所以,在密州的两年,他诗文的产量甚高,质量也都甚高,不少都是流传千古、家喻户晓的名篇,比如出猎狂放的“为报倾城随太守”,比如纪念亡妻的“十年生死两茫茫”,比如《超然亭记》,而作于第二年中秋的《调歌头》水,尤其出色,声誉最高,流传最广,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不是吹捧。

这一年,他41岁,正当壮年,是人生阅历和见识最好的时候。而在密州待了一年,也没有刚来的兴奋,心境更加平和,反思更为理性,对人生的理解、对世界的认识和对亲情、对政治、对哲理的思考,都更加透彻,有深度,有广度,经过他那满腹才华和如椽大笔的演绎,也更加博大精雅,简洁易懂,使得每一个人,无论什么阶层,什么文化水平,在里面,都能发现自己的影子。

二、直追李白的气度与从容

之所以不厌其烦,说这么多,一方面,是这首诗的缘起,另一方面,也和诗中表达的思想密切相关,不了解这一段经历,就很难明白他的心路历程。

这首词在序言中,已经明明白白交代了写作时间是丙辰中秋,写作状态是通宵欢饮,酩酊大醉,可是,为什么还要在正式开篇时,劈头盖脸问一句“明月几时有”呢?

这得从李白一首问月的诗说起。

李白像

李白号称为谪仙,在一次宴会上,曾有人用这个梗劝酒,说你既然是谪仙,一定明白天上的事情,听说月宫里面住着一位美丽的神仙,那你就来问问青天,月亮生于何时呢?

对谪仙的叫法,李白深以为然。对这个问题,也很是享用,立刻写了一首诗回应:

把酒问月

故人贾淳令予问之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在这首诗中,李白不但巧妙回答了这个问题,还完美将话题拉回了酒桌上(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并将谪仙生活的孤独感和明显高于常人的哲思融入其中,生动表现出了一代诗仙的非凡视野,不卑不亢,令人叫绝。

本来只是个酒桌上的玩笑,却被他无限拔高,上承屈原的天问,下启……呃,目前看来,可能也只有苏东坡能接得住了。

苏轼此词明显有意承接,也是在一个月圆之夜,欢饮之时,首句全盘化用李白的开篇,连句式都没变,只是淡化了“停杯一问”场面,不再刻意制造“我说你们听”的演讲氛围,而是“把酒问天”,更自然一些,就像一些随和的老朋友。毕竟苏东坡不是李白,他出生于温良恭俭让的普通家庭,没有那么李白那么独孤的驾驭能力。

所以,所谓“明月几时有”,不是普通的询问,而是面对如此美妙的夜晚,探寻他的缔造者的根源,是一个关于天地起源和人类哲学的深层发问。

这样的问话,并不指望有什么答案,只是表达一种神思。

因此,我们看,李白并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而是用大量的笔墨,述说人与月的关系,得出“人事倥偬,明月永驻”的人生哲学,劝大家“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发出“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的良愿。这既是一代诗仙的生活写照,更是一个孤独失意者的人生姿态。

苏轼则不然。他幸运太多,和李白有这同样的才华,却有幸生活在一个重文偃武的朝代,科场之路无比顺利,22岁就名震朝野,得到了两朝皇帝的高度认可,虽然官场失意,但也是一方诸侯。

李白40多岁才第一次进入正式进入朝廷的视野,只因为会写歌词,破例被封了个不咸不淡的翰林,成为御用文人,根本无从参与国家机器的运转,一身抱负无处施展,一生如孤魂野鬼,天涯浪迹。

曾令澄《苏轼水调歌头中秋》词意(国画)

所以,身份不同,境遇不同,自然心境也会有所不同。作为一方大员,他的坐席上,可能有他的学生,他的朋友,但更多的,应该是身边和他同等身份同样地位的人,没人敢为难他,也没人会为难他。

他不同于李白面对的是一桌酒鬼,不用刻意通过停杯的手语去强调什么,大家就会察言观色去配合他。李白被人称为谪仙已经觉得很了不起了,苏轼虽然口上不言,但俨然是一位依然在位的神仙。

因此,他并没有跟月亮过多纠缠,而是直接问到了天上的宫阙: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然后就要理所当然第归去了:我欲乘风归去。仿佛天上就是他家,想回就回,不想回去,也没人敢说什么,随便找个理由“又恐琼楼玉宇”,就能搪塞过去。

这就是当权者的从容与气度,屁股有座,心里不慌。纵然没有李白那样独孤的驾驭能力,一样驾轻就熟,掌握话语权。古往今来,无论贤与不贤,能与不能,一旦有机会,都会拼命往上爬,不是没有道理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问“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他想借此表达什么?如果缺乏对传统文化的了解,可能会想当然第认为这是一个疑问句,好像苏轼归去之前还要做一番功课,先要了解天上的时间一样。但这样理解,未免就太小看苏轼了。

这句是也是化用了一句古诗,比李白更早,到了《诗经》:“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这句话在《诗经》里面原本的意思,是新婚之夜,看到新娘美若天仙,仪态万方,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只好兴奋到怀疑人生,不停地赞叹今天是什么日子,让我碰到如此超凡脱俗之人!作为新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今天是什么日子,所谓今夕何夕,只是在惊讶得掉了下巴之后,激动地语无伦次,不停地感叹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所以,这是个赞叹句,而非疑问句。

后来,诗人们运用或者化用此句,一般都是表达跟他一样的意思。比如:

诗圣杜甫看到暌违已久的老朋友,忍不住心中的欢喜,写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表达看到老朋友的欢快;

唐代大诗人戴叔伦在二灵寺守岁, 突然领悟到更高境界的佛法,惊喜不已,写诗:“已悟化城非乐界,不知今夕是何年。”用于表达心中掩不住的喜悦;

宋代范成大在立春时候,难掩心中的喜悦,写诗“今夕是何年。新春新月圆。”都是赞叹时间的美好。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少人用如此美妙的诗句,只是来简单地问一声今天是1998还是2018。

所以,面对让他一宵欢饮都无离散之心的月亮,迷迷糊糊中,苏轼不但要问月亮的起源,还要赞叹今天天上竟如此美好,令人彻夜难眠。

于是,立刻,他就动了归去的念头:“我欲乘风归去”。仿佛天上就是他家,想回就回,同时也暗示了神仙的身份。 乘风,用了典故:“列子御风而行”。意在说明自己归去有方,并非虚言。没办法,书读得多,就是这么自信。

这些都是随口而来,后面才是重点,正式进入了哲理和人生层面深度思考。没有后面的思考,前面就是吹牛,只有有了那些深刻的辩证,前面才有了支撑。

三、无处安放的天上人间

“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琼楼玉宇”是对月宫的描述,也有出处。《大业拾遗记》记载:“瞿乾祐于江岸玩月,或谓此中何有?瞿笑曰:‘可随我观之。’俄见月规半天,琼楼玉宇烂然。”“不胜寒”则是对李白“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句的回应,是和“今夕是何年”的一种辩证。这种寒,并非一种现实的体现,而是一种心灵的寂寞。神仙何等法力,琼楼玉宇都能造出来,怎么会傻到不知安装供暖系统呢?

嫦娥所居,名曰广寒宫,寒的是飞月的心,唯有心寒,才是真的寒,也才有了后句: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起舞弄清影”,化自李白《月下独酌》:“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表达的是一种孤高寂寞的情怀,也可参考东坡自己的诗:“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是一种寂寞难耐、高不胜寒的影,是一种虽然表面倔强但心灵深处拒绝的影。

寂寞的李白可能会欣赏这种病态的美,但出生于小康之家、一生顺利、从未经历过大苦大难的暖男苏轼,恐怕还是喜欢另一种健康的美,于是,立即便来一句:“何似在人间”。

何似在人间,本来可以简单地理解为不如人间,但考虑到东坡此时,正在经历人生的小挫折,也有了“归去”的心思,就不能简单理解为不如人间,而应当像他辩证地看待天上宫阙一样,也辩证的看这里的“人间”,特别是下阙对人间的描述,也并非是理想中的画面。

所以,综合来看,这句应该向我们传达的是这样一种意思:正是人间的失意,让他羡慕天上,可转思一想,人间虽有各种各样不称心的地方,可天上也并非十全十美,不是照样面临高不胜寒的寂寞?那么,对比起来,天上人间又有什么大的区别呢?“何似在人间”即是在这种辩证关系下的诗意表达,是对“我欲乘风归去”的回应,结论自然是:算了,还是别折腾了。

这里面隐含了佛教此岸彼岸的辩证关系。

佛教以生死为此岸,涅槃为彼岸。一切凡夫,皆在生死中,故皆在此岸。一切圣人,则已从此岸,渡烦恼河,到达彼岸。生死中有三苦、八苦、无量诸苦;而彼岸涅槃中无有众苦,但受诸乐。学佛之目的,无非是欲从生死此岸,渡烦恼河,到达涅槃彼岸,永离生死之苦,长享无为寂静之乐。

但佛教的核心经典《心经》却提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是故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又将此岸与彼岸混同,指出此岸即彼岸,生死等同涅槃,不明白这一点,就无法真正到达彼岸。

深谙佛法的苏轼,在这种辩证关系下,重新审视人间,笔头一转,即由寒冷的清影,马上回到暖暖的阁楼:“转朱阁,低绮户”,阁楼的颜色是暖的,窗户是精心雕刻的,充满了浓浓的人文关怀,这应该是一个特别温馨、和暖、幸福的家。可是,里面照样睡着不得团圆的思人,明亮的月光,照得他睡不着觉:“照无眠。”

如果这个思人,是苏轼,那他是在思念自己序中提到的弟弟;如果这个思人,是古诗中常见的美人,那就又回到了《静夜思:年少爱逞凌云志,出山始知万事难》中所提到古诗中经典的“明月照床”的画面。总之,本应暖暖的人间,本应暖暖的豪宅,里面照样住满了冷冷的住客,尤其在这中秋团圆明月的映衬之下,更显的寂寞凄凉难耐。

这里面,无处不辩证,无处不人生,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场景描述,而是一个哲学层面的铺陈。铺陈的结果,就是问题的提出:“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当然,经过辩证人生检验过了的苏轼,对这个问题,早已经有了答案:“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就像母亲的去世与科场的顺利如影随性,爱妻和父亲的先后去世与官场的得意不旋踵出现,这并非一种有意的安排,只是一种自然的规律,生老病死和得失祸福,容不得我们做选择。

可能,面前母亲的溘然离世,面对爱妻与严父的先后辞世,苏轼也曾锤破胸膛,质问苍天,也曾怀疑这是命运中冥冥的安排,他愿意以科场的失意换回母亲的生命,愿意以官场的所有的换回爱妻和父亲的生命,可能,他曾经也以一颗带血的心向上天发文:“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生活照旧,该来的还是回来,该走的还是会走,等他心平气和之后,他开始重新审视这的一切,思考这一切,慢慢带上了辩证的眼光,得出了全新的结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这个结论,也就是李白诗中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是一种自然规律,是一种不随人的意识为转移的自然规律。没有人能够操纵自然规律,人在自然规律面前,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

所以,综合来看,这哪里是一个中秋的感慨?乃是一代宗师在人生巅峰时刻,对前半生生离死别、祸福人生的深刻总结,是王国维所谓的人生之词,也惟其如此,才能产生如此巨大的能量,撼动古今中外、男女老少的心。

结语:心安处即吾乡的超然

那么,在这种自古以来都难以双全的事情、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自然规律面前,我们一个普通的人,该如何应对呢?年过不惑,苏轼已经有了答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对比李白的“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又多了一种人文的关怀。

在李白孤独失意的人生里,酒成为一种常态,一种寄托,所以他的落脚点,也离不开酒。在他看来,在这宇宙天地的大化运行中,人又算得了什么?谪仙又算得了什么?何必整日蝇营狗苟,患得患失?趁着年华尚有、欢乐自由才是应有的姿态。在欢乐饮酒的时候,如果恰有月亮出现,那就再好不过了。他的落脚点,是几个酒友和一杯酒。

苏轼则代表一个正常的人生,他虽然也喝酒,但并不依赖酒,他虽然也品酒,但更加热爱生活。于是,他放大了这种内涵,将他的祝愿,扩大到芸芸众生(但愿人长久),而非几个酒友。

“千里共婵娟”,只是一种形象的表达,最终落脚点乃是:活着,美好。用时下一个比较通俗的话解释,就是活在当前,珍惜眼前。不要总对彼岸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在空幻想的时候,不如脚踏实地,发现眼前的美好,珍惜眼前的一切。

人生是多元的,并非只有不可多得的鲜花才能令人赏心悦目,也并非只有千锤百炼的黄金才能令人心满意足,随处可得的清风与漫天遍地的明月,都可以令我们无比舒适。

这种反思,在当时,就是他此前一年所做的《超然亭记》:“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哺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苏轼《前赤壁赋》(局部,纸本,23.9×258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发展到后来,就是《赤壁赋》。“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zhǎng)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是对辩证关系更深层的阐述,对自然规律最崇高的敬意。“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 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zàng)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则是在深刻辩证和自然规律之下,我们凡人超越自我的一种生活境界。

当然,这些都在《水调歌头》这首词里面不同程度地得到了体现。所以,一个作品的伟大,不是没有道理的,你若有这样深度的思考和巨大的表现能力,你也能写入如此脍炙人口、千古流传的名篇。

谨以此祝愿天下人都能够辩证地看待问题,活在当下,珍惜眼前,从而真正如一个40岁中年男人苏东坡所说的那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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