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丨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四联弹丨守护」主题征文「社会现实」组。
比起缥缈的一见钟情,
更令人动客的是长相厮守!

陈云生看着院子里的那棵枇杷树,想想这八十多年过得真是快!一眨眼就过来了。
在记忆的一开始是一声枪响,是河东岸打过来的。打在芦苇荡里,人们都早已经在逃跑了,一边大喊鬼子来了。然而这只是虚惊一场,根本没人看到鬼子的人影。
他一直记得这一声枪响,就像他一直记着她。
他清楚地记得她是在59年来的,用来或许不贴切,因为她是被拐过来的。那时村里的李二麻子专门干这缺德事。他去乘乱世坑蒙拐骗,拐了不少黄花大闺女。
那时候铁锅正被收上去大炼钢铁,想吃饭只能赶大食堂。正在路上走着,迎面撞上李二麻子带着个姑娘。那姑娘看着生分,白白净净的,一看就像外乡人。那姑娘见人就害羞,躲躲闪闪的,直往李二麻子身后藏。李二麻子,你不会又拐了人来吧!你废话吗!我不干这个干什么?李二麻子,你咋净干缺德事?我又没拐你家人,要你多管闲事。我今天就要多管闲事。哟!哟!讹上我了,来,行!你多管闲事,那我卖给你?
好啊!我今天买定了!你个穷鬼,别开玩笑了,全国人都娶上老婆了,你应该还是个光棍。少放屁,别看不起人,俺娘给俺留了对金耳环,那可是好东西,要我留着娶媳妇用。今天偏宜你个王八蛋了。
或许李二麻子当时只是急了说笑,可他真的把床底下的红手帕挖了出来。他永远没有想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会买下她。一气之下的决定?父母离世,一个人的孤单?还是单单的良心发现?不知道。也不必要知道了。
卖谁不是卖?李二麻子咧开了嘴,把那姑娘的手拉到了他手里。牵走吧!牵走吧!李二麻子已经不耐烦。
他就这样把她牵走了,他一直牵着她,她也不反抗。直到走到半路上他才想起来是要去大食堂吃饭的。
他回头走,这时他才发现他已经牵了她走了一路。而他走得快,拽着她往前走,把她手勒出一圈红痕。他突然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松了手。
她也只是瞪着一双大眼看他,这使他更不自在起来。急得直挠脑袋,可还是憋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低着头闷声不响地往前走。她也不说话,瞪着眼跟着他走。好像又回到了奴隶社会一般。
这个点照理来说,食堂也该没有多少人了。可老天好像偏偏跟他陈云生作对,他决觉得今天食堂的人爆满。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看。更确切地说,是盯着他俩看。而她依旧是怕人的目光,这次又往他的后面躲。她越是躲,越是激起他们看的欲望。
他觉得头皮发麻,他也害怕别人的目光。这是他从小到大都有的毛病。可是今天他觉得没法躲。他要像个男人那样站出来。都吃饭啊!看我们干什么?我们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见过。
或许众人觉得这样盯着人看不好,都收回了目光。这样就不会有人知他手里快要溢出的汗了。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人见过这个姑娘,不是公社里的人,掌勺的李师傅不给盛饭。这真是个麻烦事。
李师傅,你就给她盛一碗怎么了?这么大的一个食堂就差她一碗饭吃?现在可是在建设社会主义的,你这样是不平等对待。上头要处分你的。
云生!你是个明白人。怎么今个绕不开弯呃?这是原则问题。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人人都这样,我就干不了了。
他憋红了脸,突然开囗说道,这是我媳妇,我是公社的,那她是我媳妇,她就也是公社的。
不知是他的话打动了众人,还是平常的小恩小惠打动了众人,大家都来劝李师傅。老李,你就给人盛一碗,饿不死大伙。再说了,人家来我们这,就是客,怎么也要给人囗热乎饭吃。
掌勺的李师傅撇了撇嘴,默默地给他盛了饭。他觉得这真是件快活事。回头看她,她还是不声不响,看着像一潭死水。
他觉得不能在这吃饭,他可受不了当面被人议论。就回家去吃,才刚走出食堂,食堂里面就吵闹起来了。他知道是人们在议论他,可他只能快走。
可到了家,他开始难受起来。那耳环可是她娘留下的至宝,更是对娘的相思,现在却换了这么个女人,她要留下来还好,哪天跑了,那真是人财两空。告都没处告。娘在天有灵,要是知道了,那真是……可他一点也不后悔,他从没有后悔的习惯。
夜像一块定时的幕布,结束了众生一天的表演。
他记得那天他是忙碌的。他给房子好好打扫了一番,连桌脚都要划拉划拉两扫帚。他给床换上一床新被子,那也是给结婚用的,可是它已经等不到那一天。
她就那样看着他,明明应该呆滞的眼里却很有神。
每当回忆到这里,陈云生都会笑起来,因为他突然发现她很美,但又不是那种标准的美。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美。是看了能让人放下戒备的美,让人看了很舒服。
他叫她,可是她不来。回答他的是叽里咕噜的一通话,他一句也听不懂。他牵起她的手,把她拉到床边。指了指床,她乖巧地躺了上去。
可是他却默默退了出去,在里屋外的地上睡了起来。
那一夜的月色洒得很温柔,可惜只有他一个人欣赏。
这是他与她的遇见,是一生守护的开始。
流言蜚语是最罪恶的种子,它被世俗所允许,却让被害者痛得无声无息。
陈云生买了一个娘们的事马上传开了,他原本正直本分的名声马上遭遇了污点。人们故意要从他的门口路过,只为往里张望一眼,看看那娘们长什么样!
他知道人们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想让单调的生活过出点味来,可就怕有恶意蔓延到流言中。
那天还在生产队,大家都在割麦子。陈疤瘌平常就是闲汉,嘴里把不住门,突然开玩笑道,云生!听说你最近新买个娘们,好快活。然而这一说不要紧,大家都憋着这一股气,只等一个冲锋号,马上大家就七嘴八舌嚼起来了。说着说着就变了味,马上就充满了污言秽语。
陈云生平常就怕被人关注,今天竟然成了人们的焦点,这让他憋红了脸。可是越听越难听,他受不住了。
只见寒光一闪,手中的镰刀就飞了出去。差点就扎在了陈疤瘌的腿上。他娘的,我给你脸了,还嚼到我身上来了。我家的女人用不着你评好歹。
陈疤瘌也不是什么好主,不然脸上哪来的疤瘌。他被镰刀吓了一跳,可马上也定了下来。孙子养的,你跟我来真的。来,咱俩比划比划。只见他把单褂甩了,就要来砍。
众人一见祸从口出,哪能让他俩真砍起来,砍死哪个都负不起责任来,马上上前要拉架。可俩人是铁了心要打,刚被夺了镰刀,两人就拳脚相向,众人哪个不怕误伤,都不敢向前。
耕作队长硬着头皮往上迎,把两个人拽开。两个人见是耕作队长就放了手。
队长批评一下这个,批评一下那个,最后把全队都批评了一遍。
可他没怎么听,因为鼻血淌得多,他只能仰着头听,但剧烈的心跳让他什么也没听进去。陈疤瘌也没好到哪去,他一直在田里找他那缺的半个门牙……
陈云生想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好像这是记忆里唯一一次打架。不过也好,在那之后,应该就没人敢对她不敬了。
日子就这样还能过下去,但没过多久赶超英美的囗号就换了,脑子里能想的就只剩饿了。
当时的情况十分惨烈,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大家伙准备杀人的场景。大家凑到一块,准备打死冯老三吃肉。因为全村只剩下他还有二两肉。
大家都躲起来,等他路过大家一拥而上,乱棍打死他。打到他身上有八棍,可人们饿得抡棍都没了力气,他就这样躲过了。以至于后来多了个外号“冯八棍”
他垂头丧气地爬回了家,感觉自己到嘴的鸭子飞走了。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米汤,是米汤。他是在米汤的味道里醒来的。他看见她在往他嘴里倒米汤,说是米汤,其实全是汤,根本就没有几颗米。但在这年月能尝上囗米味就是上了回天堂。
他不知道她哪来的米,但他知道她救了他的命。
在那之后,还喝过几回米汤。米都少的可怜,但足以救人命了。他们躺在小床上,根本不愿意多动。刚开始他还在教她说方言,说着说着就不想说了。只能减少动作,把自己当死人看。
那段时间不好熬,但好歹是扛了过来。到了第二年就有粮食救急了。也是在这一年他们之间才可以交流。
她学习能力很强,什么东西听一遍就能记住。然后她可以自己猜到连接的形容词,慢慢就基本上全都学会了。
她说她叫凤英,从南边来的,那边有很多河,出门有很多船。爸爸去打鬼子,但再也没回来。她去做工,却被骗了来。
从此记忆里的枪声就和凤英的爸爸联系了起来,他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那一枪就是她爸爸放的,虽然他知道那不是。
你哪来的米?这是他一直想问的。我去田里捡的,几粒米他们是不惜罕捡的,可我没爹穷惯了,以前就和我弟弟捡稻穗的。你还有弟弟?对啊!我爹没走前,我家院子里有棵枇杷树,我弟弟爬到树上摘,我就在地上捡。
他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意。
他从外弄来一小棵枇杷树苗,栽到了院子里面。凤英坐在小板凳上,眨着她那双大眼睛,眼里是潮湿的泪光,泛起一潭清泉,亮晶晶的。
那一夜凤英没有让他睡在地上,把他一块拉到小床上睡。
第二天早上的炊烟是多情的,它在微风中翩翩起舞,或许是在回应夜的颂歌。
他第一次吃到秀英为他做的饭,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却无人知道。他把力气全部洒在了田地里,感觉酣畅淋漓,感觉心里非常踏实。
三个月以后,秀英怀孕了。他感到了忙碌。挣完工分,还要回家干活。眼瞅着秀英肚子一天天大了,能干的活就越来越少了。他感到累,却也无人倾诉。只能咬碎钢牙,往自己肚子里咽。他就把所有的苦累都化作了劳动的动力。
在她面前,他还是伪装的很好的。端饭送水都笑脸相迎。他从不把坏情绪带到她面前。这样坚持了不下半年。
来接生的是长生的奶奶,村里大部分孩子都是她接生下来的。什么小病,也都是让她先给瞧瞧,她就是村里的土医生。
屋里传出来的是秀英的阵阵呻吟,每一声都像针狠狠扎在了他心上。可他帮不了忙,只能在外干着急。他看着院子里已经长起来的枇杷树,突然看见一个小孩在树上摘枇杷,另一个小女孩在树下接着。太阳的光晖射在枝叶间,映照着孩童的笑脸。然后小女孩突然消失不见了,树上的小男孩掉了下来,哭出了声来。
母女平安。长生奶奶一脸欢喜地大叫着。他急匆匆地冲了过去。长生奶奶就把孩子递到了他手中。他仔细端详着,那小小的一坨,却让他当上爸爸了。
他知道那天的阳光非常温暖,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非常舒服。
他们第一次吵架是在生完孩子后的一个月。
凤英觉得一个月恢复绰绰有余了,而云生觉得这完全不够。
生个孩子而已,一个月足够了,我要去挣工分! 不行!不可能,你现在就是要在家坐着,静养一段。不能下地。 不,我现在还能动,不用你养着我!
……
最后的结果是两个人各退一步,凤英在家编织席,不下地挣工分。
挣不了多的,我还挣不了少的吗?这是凤英的辩驳。
岁月是永不停歇的马车,一路上虽然磕磕绊绊,但还是在不住向前。过去的风景也便成了回忆。
转眼间就过去了五年,女儿云英也在慢慢长大。虽然没有大福大贵,但是平平淡淡过得也有滋有味。
院里枇杷树也长大了,它和女儿一快长大。现在比房子还高处一截来。女儿在树下玩耍,阳光洒在其间,一切都欣欣向荣。
隔壁的小子华东也喜欢枇杷树,两个人就在树下玩了起来。华东爬上枇杷树,在树上摘果子,云英就在底下捡。
突然陈云生想起五年前的画面与哭声来,他还未说话,华东就从树上掉了下来。他的目光去找女儿,女儿就背对着他,站在门口。
华东从树上摔了下来,头上的血染红了一片土。偏偏这华东又是陈疤瘌的儿子。
多年的宿怨又在这爆发。
陈疤瘌拼命地喊着儿子的名字,一边飞快地抱起儿子往外跑。谋害啊!谋害我儿子啊!
夜幕里世人早已安歇,而他睡不着。钱!钱!虽然他没有故意把陈疤瘌的儿子弄下来,但是他有囗难辩啊!别人家孩子长这么大没事,偏偏在你家摔了,你说跟你没关系,谁信啊?偏偏又是陈疤瘌的儿子,这更是火上浇油啊!愁死人了!现在要钱治,上哪找钱治?
凤英看着她,低着头沉思。你先睡下嘛!没准明天就有钱了!你快别说笑了,明天出门天上掉钱不成?说不定呢?你快别说了,上哪掉去?我有办法。什么办法?陈云生一下子站了起来。
逗你玩的!陈云生又无力地坐了下去。然而凤英嘴上这么说,手却在床边摸索起来,只见她掏出一小块红绸子。
什么东西? 你自己看!
他打开了绸子,里面是一对耳环。
你哪来的?好吧!我告诉你,我以前是大户人家的丫鬟,这耳环是小姐赏给我的。我一直藏在鞋尖。 不行吧!这太贵重了吧! 哪有什么贵不贵重,就权当我还你娘的耳环了吧!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晚上的情景,他瞪着她,就像曾经她瞪着他。
一场危机被扼杀在了摇栏里,这一切都要感谢她,他觉得。
在秀英的央求下,他一斧子一斧子地砍掉了那棵大枇杷树。他清晰地看到秀英脸上的泪水,但他装作没看见。
没有了那棵树,院子里空落落的,让人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学校里全是闹革命。都说保卫毛主席,打倒刘少奇。把学校打的稀烂,桌子椅子没有什么好的。老师也被打压了。这还上个什么劲!所以凤英就在家里自己教。她从大户人家那学来的诗词歌赋都偷偷教给云英。云英学的也快。这时候,他只能干瞪着眼,他没一点文化。
他记得是云英14那年恢复了高考。他看到了希望。自古穷人的家庭都靠考状元改变的。现在听人说是考大学了,云英要考上大学,那就好了。
他开始严格管理女儿,几乎想让女儿一头扎进书里。这时候,凤英就充当黏合剂。
他们的女儿,没有辜负给予她的厚望,她考上了大学。他们含着泪水送走了希望。
家里的钱几乎都给了云英。送走了云英他们才想起经济上的困难。碗里的粥又回到了那年的饥荒,清澈的汤水里可怜的摇荡着几粒米。
每当这时他都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凤英往他嘴里灌的米汤。他朝她笑,她或许也明白他在笑什么,也朝着他笑。也许这是记忆的甘甜,也许这是未来的希望。
女儿走了,他们的生活就更单调了,可任务却一点也没减轻。现在包产到户了,不能在人群里浑水摸鱼了。田划分到了自己家,不干可没人帮你干。每天清晨与天边的鱼肚白为伴,每天傍晚与灿烂的晚霞为友。几乎一整天都在与田争斗。傍晚回家,撒一遍谷子,让一群鸡先吃饱,然后才能端上饭碗,喝上两囗稀汤。
但是这样的生活却很充实,因为忙碌会让人没有胡思乱想的时间。所有的忧愁都被忙碌压榨干净了。
累,然而钱还是吝啬地往家里走,大方地向外头跑。
节俭!再节俭!这成了一个新的囗号。
然而长期高强度的劳作和寡淡的汤水,让凤英越来越虚弱了,终于瘫倒在床上。她每天拼了命地干活,却吃的极少,几乎不吃。再强健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陈云生知道那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候。女儿在大城市里开销一定大,更重要的是她要学习,不能被这事耽搁,所以只能隐瞒。
借钱?找谁借去!一副穷酸样,别人为什么借给你。人家还怕你还不上来呢!人情淡泊啊!还是少丢那个人。
他看来看去,看到了自己强健的身体。可是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使啊!等等!力气。
他看了看自己强健的臂膊,叹了口气。去那的道路走的十分慢,可家里有个急用钱的人。
若不是无奈,谁又会走上绝路呢?
他看着自己鲜红的血,被抽到一根管子里。他看着那个肥胖的医生,从抽屉里找出钱。
他看都没看就一把塞进了口袋里,他听人说卖了血会没有力气,种田怎么能没有力气呢!可是没有凤英,要力气还有什么用?
胡医师为凤英输了点血,她才挺了过来。而他一直认为是自己的血流进凤英的身体里,她才挺了过来。他觉得这样才发挥了他血的最大作用。
医生不让凤英下地,就在床上静养。他就又为她端水送饭。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凤英怀孕的那段日子。每天心里怀着巨大的愁,却要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他常常在睡前发呆,盯着温柔的月亮看。他又想起了他与凤英相识的第一个夜晚,那一夜的月光太温柔。
凤英似乎知道他每一天的忧伤,从来不向他提要求。给她饭她就吃,给她水她就喝,不给她也不叫。好像是个孩子,忘了自己生活的需求。
她还天天说些宽慰话,让他在痛苦中寻得一剂安慰。
生活再坎坷,也要过下去。每条生命生来就是来体验这一遭苦难的。
他笑了!他笑凤英在田里挣扎的样子。半年悉心地照料,她从床上走了下来。可她依旧虚弱,却怎么也劝不回去。我要和你一起种田。或许这是那代人最深情、最直白的告白。
一年以后,凤英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下田。可是女儿那又传来问题。
如今这个时代遍地是钱等你捞,可你就是捞不着。如同你知道河里都是鱼,可你就是逮不着。你得投资、你得下本。买渔具来捞。云英现在就在这两难里。想要谋个差事,得来点人情世故。送钱可就太直白,一点也不含蓄。但是烟酒还是要收点的。烟酒也不是便宜货,送好了升职有望,没送到,就不好意思了。
凤英也急白了头,这可是两个人唯一的希望啊!这怎么能说灭就灭呢?那一夜他们做出了最残忍的决定:卖掉了所有的鸡。这也就是说他们年底生活会一贫如洗。
可他们提前作好了准备。又提前喝起了“无米的米汤"。好像又到了人生的一次饥荒。但这次不一样,稠的米几乎都盛给了凤英,汤都到了云生的嘴里。
凤英也许知道米都盛到了她碗里,所以每次她都要自己盛。他不愿意,两个人会因此而争执不休。
他突然觉得记忆中的这一段很搞笑,笑着笑着,眼泪却淌了下来。
第二年家里就好过了,女儿升职了,开始往家里寄钱来。虽然那时钱不多,但足以让两个人高兴起来了。
他们开始逛街了,凤英每次都会带回一只烧鸡,云生每次都会带一只发夹。她说,你一年吃了42只烧鸡。他说,你一年有27个发夹。
那一年,是他们最高兴的一年。云英在那一年结婚。他们才得以见到女儿一面。女婿是个英俊的小伙子,谈吐气宇不凡,应是前途无量。可他们只在家待了三天就走了,然而有三天就够了。
他们老了,没法再去管年轻人的事了。只能互相依靠着,互相守护着。他记得自己发烧时,凤英往头上敷冷毛巾,他记得凤英感冒时,他为她冲感冒药。他们老的不想动了,但还是要为对方动起来。
他觉得自己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是遇见了凤英。在那之前,他没爱过,在那之后,他也没再爱过。
凤英死的那一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栽了一棵枇杷树。
他如今常常对重外孙沾花惹草的行为嗤之以鼻,今天一个,明天一个,皇上都没你忙。
后记
太姥爷,你还记得谁是凤英吗?
凤英,凤——英——我想不起来了。
太姥爷,你能认得这张相片吗?
凤英,凤——英——我想不起来了。
妈,太姥爷什么也不记得了。
陈云生望着院子里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好像回忆起什么。
他看见自己在阳光中摘枇杷,一个人在树下捡,他看不清她的脸。迷迷糊糊中他握住了她的手,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