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敲门声
雨,一直在下,纷纷扬扬的,像牛毛,像花针,润物细无声。城市的夜空依然璀璨,绵绵的春雨中,五彩的斑斓驱赶着夜的黑。牛飚提着背包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脚一沾地,就感到一种踏实的放松,又回来了,比原计划提前了两天,他刚刚在外地参加完一个产品洽谈会。出租车迟疑了片刻,屁股上冒出一串烟雾,很快地汇入那蔚为壮观的车的洪流中。
牛飚缩了一下脖子,虽然穿着一件长长的风衣,他还是感到些许凉意。雨不大,却很恼人,好在离家不远,步行几分钟便到了。一想到家,牛飚的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家好啊,它是人心灵的港湾,是避风所,是温柔乡!但是现在,牛飚找不回这种感觉了,曾经的温馨的家现在正处在风雨飘摇中,准确地说,或许就在明天,他和妻在法院离婚书上签字的那一刻,这个家便解体了!
离婚的手续其实早已办好,只是在一星期前他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商务活动而搁置了。回来的时候有点早,他原本打算回到公司办公室对付一夜,就像从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可是,在那一瞬间,他头脑中一个火花闪现了一下,他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回家看看吧!这个晚上毫无疑问将是他和妻在这个真正意义上的家里,呆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毕竟,从法律的角度来说,他们现在还是夫妻,尽管明天以后另当别论。
像许多的暴发户一样,牛飚眼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刻,事业处在上升期,什么也不缺,有的是钱。离婚于他,并非世界末日。《三国演义》里是怎么说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话太精辟了!只要他愿意,买一幢豪华的别墅,立刻便可组织一个新家。至于女主人,就像商店里花花绿绿的新衣服一样,你尽可随便挑一件,那个位置正虚席以待,而投怀送抱,自荐枕席的女人有的是,如果有一天,他牛飚和一个十八岁的黄花闺女结了婚,这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
暴发之后,牛飚精力充沛,活力四射,他可不想给自己留下什么遗憾。他生意场上的那个老王常对他说,牛总,我可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呐!我年轻时光顾着赚钱了,哪有心思玩乐呀?现在有钱了,有钱又有什么用呢?——那方面却不行了!他初听老王这么说非但不觉得有丝毫的愧恧,倒生出几分自恋般虚荣的满足感。看到老王,他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后的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说,老王就是一部生动的教科书啊!
雨还在下,有加大的意思,夜风裹挟着,在黑暗中欢快地轻舞。客厅里的灯亮着,不用说妻在家,牛飚分明听见家里传出的电视的声音。他抬起右手准备敲门,扬起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触到门上的一刹那,他改变了主意。他掏出钥匙来,打开了门。妻正坐在沙发上,织她那件几个月都没织完的橘红色的毛衣。
在家哩!他一边换鞋一边打招呼道。
妻抬头看了他一眼,甚至没有欠一下身子,看得出他的提前回来还是令她感到意外,虽然没说话,那一刻妻的嘴噘成一个小小的O型,眼里放射出惶惑和惊诧莫名的神色。她正襟危坐,慢条斯理地织她的毛衣,看她的电视,显示出一种置身世外的漠不关心。这一点,牛飚能够理解,女人嘛,虚荣心总是要的,都要离婚了,难道还期冀着对方对自己怀有当初的热情?牛飚脱下风衣,在里间用热水洗了把脸,又沏了杯茶,这才来客厅里在与妻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看来有些事情我们还得好好谈谈!牛飚将泡好的碧螺春放在茶几上说。
有什么好谈的!妻终于跟牛飚说话了,语气硬硬的,和她的脸色一样冰冷。
是啊,谈什么呢?之前两个人吵也吵了,闹也闹了,一切都快结束了。几个月前妻的木然的神态给了牛飚致命的印象。牛飚在外放浪不羁的荒唐行径给了妻一个措手不及,女人仿佛挨了一记闷棍,掉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牛飚还清楚地记得妻当时绝望和无助的眼神,让人感到狰狞可怖。以妻的个性,牛飚知道他们的婚姻已经走到了尽头,夫妻当中一方的不贞行为对婚姻大厦的破坏往往是致命的。妻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这样的婚姻还有维系的必要么?当年她就是高校里的校花,能嫁给牛飚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电气工程师已经让许多人跌破眼镜,嫉妒不已了,唯一的解释是牛飚高大伟岸的身材所散发出的阳刚之气吸引了她,纠缠不休不达目的决不收兵的执着打动了她。
许多年来,他们的生活平静而温暖。如果说对牛飚有不满意的话,妻有大把的红杏出墙的机会,然而她没有,可是现在她却倒在了四十岁的当口。啊,四十岁,是一个女人青春的风华渐渐褪逝的年龄,她把人生最美好的华年都奉献给了眼前的这个叫牛飚的男人,可是她从他那儿得到了什么?得到的只是伤害,无耻的伤害!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呢?牛飚端起茶杯呷了口茶,关切地问道。淡淡的茶香飘溢在客厅,雾气迷朦了他的眼。他接着道,你要想开些,不要苦了自己!
我有什么打算和你有关系吗?妻依然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她已扔下了手里的毛衣,眼睛盯着电视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明天我们就去法院把离婚书签了。不劳你费心,我会过得比以前好。假惺惺!妻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加重了语气,嘴里吐出“假惺惺”三个字时,剜了牛飚一眼。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一向口齿伶俐在公司有着非凡统治力的牛飚说不下去了,解释什么呢?他感到妻对自己早已筑好了一道心灵的屏障,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的。牛飚有些后悔,当初自己的行为太冒失了,怎么让妻抓住了自己的尾巴?否则现在依然还是“墙外彩旗飘飘,墙内红旗不倒”的动人景象了。
牛飚端起茶杯,把嘴巴撮在杯沿上,吹了吹杯中的茶水,让腾起的雾气迷蒙妻的脸。蓦地,一种意外的伤感笼罩着他,他兀自摇着头,端详着杯中的茶叶,心情沉痛地说,这茶假!
两个人都沉默了,屋子里只能听到电视里那部韩国或是香港言情片中男女主人公的对白。地面、桌面、墙壁在吊灯的照耀下,干干净净地辉煌。他最近一直渴望找到当年与妻在一起的那种天陷地裂的感觉,这大约也正是今晚他回来的原因。
墙上时钟的指针悄然指向十一点。妻的表情依然冷漠而平静,她忽然站起来,走到阳台上,给人打手机。电话似乎打不通,她又一阵窸窸窣窣地忙碌,电话打通了,她背过身去,压低了声音说话。牛飚感到无奈,这在他们先前的婚姻生活中是从未有过的现象,夫妻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他很快就要成为外人了。他支楞着耳朵,阳台那边的声音还是隐隐约约地传来。“什么……手机没电了……什么时候走的?唔,唔,好……谢谢!”
妻重新回到沙发上,心事重重的。她的眼睛清冽而发亮,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忧虑。牛飚意外地发现,妻的嘴唇上竟然涂了一层淡淡的口红,灯光的映衬下,她白皙光洁的脸庞上泛出一层酡红。牛飚忽然感到一种说不出来路的惶恐。
窗外的雨似乎已经停了,只是夜一点点地深了。墙上的钟忽然“当”地敲了一下,夜里十一点半了。他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倦意袭上来了。“叮铃……叮铃……叮铃铃”,大门的铃声忽然有节奏地响了起来,那声音在寂静的暗夜里显得分外刺耳。
这么晚了,能是谁呢?牛飚走过去开门,把也已跟过来预备开门的妻挡在了身后。
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外。
志昆?
牛哥在家?!
两个男人几乎异口同声,同时都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对方。志昆是牛飚以前公司的同事。有什么事呢?牛飚满腹狐疑,不动声色地问,先前的那种不知来路的惶恐似乎找到了归宿。
哦……哦,牛哥,我家那台电视机坏了,想找你帮忙看一下!志昆面带尴尬地说,眼睛瞟了一眼屋内的女人。
我早不修那玩意了!再说,这么晚……牛飚盯着志昆的脸,面无表情,语气有些生硬。
是呀,这么晚,不打扰了,不打扰了!志昆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插在口袋里,转身离去!
“砰”,牛飚重重地将大门关了,目光严厉地盯着神色怔怔的妻。
都把汉子领到家里来了,说,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只许你在外面瞎搞,我就不能找人?妻理直气壮地说,眼里闪着空洞的亮。
你找什么人都可以,就是不能对志昆叉开大腿!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我第一次在外头搞女人就是他介绍的他的姘头。
妻抓过茶几上的杯子,将茶水泼在牛飚的脸上,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茶盖晃晃悠悠地在地板上挣扎,发出长久的悦耳的声响,居然没有破。
妻拿了衣服,拎上提包,出门了。牛飚追出去的时候,妻已经坐上一辆出租车走了。夜深了,城市依然没有入睡,雨后春夜的街灯真是美哦,溢彩流波,闪烁着诡谲的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