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作文七巧》列举的例子
有些事,我们只管按着发生的顺序来,适合直叙的一个例子:
我坐在台北市九路公共汽车上,看见一位从乡下来的农夫拿着一根扁担上车,他看看两厢长椅都坐满了乘客,就站在车厢中间。他一定不常坐公共汽车,不曾拉住安全吊环,面向驾驶,堂堂挺立,手里的扁担竟是扛在肩上。走不多远,驾驶忽然来了个急刹车——你知道,在那些年月,这是司空见惯的事。说时迟,那时快,那扛着扁担的乘客,像中古时期持矛的武士一样冲向前去,“咚”的一声,扁担刺中了驾驶人的后脑,而驾驶人居然毫无反应。他伏在方向盘上昏过去了。
既见其表,又见其里,文章会格外生动。
“表里”意思是,我们通常看事只能看见一面,就像看戏,只看见戏台上张飞对刘备很恭敬,没看见他俩刚刚在后台互相指着鼻子叫骂;就像看人,只看见他穿了一身旧西装,没看见他口袋里有一叠大钞;就像看花,只看见现在一池荷花,没看见冬天一摊污泥。俗语说:“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揍。”从前地方上有私刑,抓到小偷就吊起来打,做贼的只要不失风,日子倒过得比一般人舒服。
盖在“外一层”下面的“里”层,偶然会露出一点端倪来,就像外面黑裙飘动让我们看见里面有一条红裙子,虽只恍惚一角,却已耐人寻味。
这一瞥所得,抓住了,使文章生色的例子:
据宋代画家邓椿的记载,有一个画家先画一匹马,再在马蹄旁边画几只飞舞的蝴蝶,以表现“踏花归来马蹄香”的情景,就隐约露出“里一层”来。
口袋里装着成叠的大钞和皮夹里只有车票零钱的人,单看衣冠也许难以辨别,但是其中之一听见了“当心扒手”的警告会伸手摸摸口袋,于是泄露了“里一层”的玄机。
美国作家米契尔的长篇小说里面,有一个家庭主妇,婚姻似乎十分美满,后来她不幸得了重病,终至不起,临终时低声喊一个人的名字,显然是个男人的名字,那人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的儿子,不是她的哥哥,谁也不认识那个人,只有年老的奶妈知道那个名字是谁,她在喊初恋的情人!她并不像一般人所想的快乐。这真是“豁然开朗”,接着又烟雾迷蒙!
世上不知有多少事,只因为多出来一丁点儿,我们才得到好文章:
记得有个老和尚,平素吃斋念佛,有一天生了急病,入院开刀,开出牛排来。
记得有个杂货店老板跟太太激烈争吵,下午开奖了,店里还有两张奖券没卖掉,老板太太说:“不退回去了,自己留着碰碰运气吧,卖了二十年奖券,月月看人家中奖,怪眼热的。”可是她的丈夫坚决反对。他对奖券的看法是:这玩意儿只能劝人家买,自己从中赚些蝇头微利。
吃斋念佛的老和尚有个“里一层”,它借着牛排露出一角来;一脸热情劝人发财的老板也有“里一层”,从只卖不买露出一线边缘来。露出来的都不多,都若隐若现,这就够了。
还有一个“听榜”的例:
当年大专联考放榜之日,广播电台播报录取名单,考生的家人必定按时收听。名单很长,播报费时颇久,也许要听到最后才听到自己要听的名字(甚或终于没听到要听的名字),所以“听榜”的人得准备忍受折磨。有一位家长为了听榜,事先买来茶叶、瓜子、糖果、点心,劝告全家放松情绪提起精神听到最后一人,谁知板凳还未坐热,开水还没烧开,收音机里劈头报出“楚晋材!”,就是他家的长子,考取了第一志愿!全家沸腾,茶也没人喝了,瓜子也没人吃了。三姨五舅赶来道贺,听那收音机还在响,伸手替他们关了,那些名字听不听都无关紧要。
文章一开始是大家准备用很长的时间听榜,而且不免挂虑到底考上了第几志愿——那年月一个考生可以填八十多个志愿!谁知报榜的人一下子就报出来大家要听的名字,这是“起”。大家听到了这个名字,高兴了一阵子,然后发觉下面有很多时间没事可做,这段时间本是准备听榜的,事先把“杂务”都推开了,现在不听榜,好像生命出现了空白,这是“落”。三舅五姨突然提议他请大家吃消夜,算是庆祝,他挑了一家极好的馆子,那里的菜很有名,大家还没尝过,这又是“起”。大家的兴致很高,唯有一个人相反,他说他不去,他要睡觉。这人就是考上了第一志愿的那个大孩子,考前考后一直吃不好、睡不好,现在一块石头落了地,突然觉得十分疲倦,钻进卧房再也不肯出来。
全家欣喜若狂,只有那个考取了的人倒头便睡,他在考前考后受了多少折磨啊,这是“里一层”。或者,他没睡,他的爸爸心满意足地问:“儿子,你想要什么做奖品,尽管说!”做儿子的没精打采地说:“爸,别的我也不要,你把我的画架画笔还给我吧!我想好好地画几张风景。”原来他的兴趣在画,父母却逼着他念物理。
由此可见,作文材料有隐有显,便可以形成一表一里。
作文是需要功力和技巧的,啥都不会上来就胡乱瞎写,突然觉得自己的脸皮可真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