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
你消失吧。
姐。
求你了,求你消失好吗?
记忆中,这是我们最后的对话。
掉进湖里时,一切记忆都变得鲜明,再涣散。
姐姐喜欢红色,画夕阳,以及一切明艳的色彩,而我相反,总在她的画里加上松针,树叶稀疏排布,森林密密,翠竹挺拔。
不耽误万古长青啊,我开着玩笑。她听了,就笑笑,也不接腔。
夏末转秋,我们一起坐在房顶沿边上,看下面,泥土排列在道路旁,银杏叶,枫叶混在一起,青黄不绿的,空气里飘着桂花香。
姐姐大我半岁,但成熟懂事得多,不埋怨我调皮,她身体很虚弱,从小反复生病,吃药,因此去不了太远。平时静静的,拿着本书看,没有什么朋友,只想我多陪陪她,可我看不进去一本书,总爱乱跑,上蹿下跳的,回来时给她带一朵小花。
后来她开始跟着我坐在房顶上。我们坐很久,谁也不说话,吹着风。有天她说,这样好。她说搁这儿坐着,才会留意平时看到的东西,比如树叶,纹路都变得细腻清晰。
我说,原来你稀罕叶子,我给你摘,你要啥树的?
她听到,忽然难受了好一阵,后来瞅瞅我,又瞅瞅叶子,说,不是,不要。
那你稀罕啥?
不是这回事儿。
我懒得继续和她打哑谜,起身跑出去耍了,回来时带了把叶子,装模作样的,实际只是贪玩罢了。那些叶子…我晓得她其实想要的是我别乱跑,一直陪着她,但我心里烦,不出去会憋死,所以就装不懂,每次带些叶子,花回来,讨好她。她就收下,夹在书籍里。
一天我回来,手里抓着把酸枣,还有些是青色的,没熟透,摘时刺扎得生疼,进屋刚想给她,就看到另外一个人站着和她聊天。姐姐眼睛都笑成弯月牙了。
这人谁啊?
姐姐见我回来,都没有打招呼,以前不是这样的,她还在笑着,傻兮兮的。
他谁啊。我咬咬牙,嫉妒往外冒着,伸手把枣全都扔在了他身上。他这才扭头看我,眼神波澜不惊,徒生伤感,像落上灰烬的星辰,兀地一闪,又暗了。脑门上忽然觉得刺疼,低头,一颗酸枣跌落地板。
他居然偷袭我,还拿我丢的酸枣。
这孩子莽撞,他对姐姐说,做事不过脑,吃亏在后头。
我白他一眼,心里像扯着线团,越来越缠乱,姐姐在旁边解围,说他要在附近常住,以后会经常见面。听到这里就觉得够了。
往后,我再回来,屋里常坐着俩人,对望着,看着就心烦。
屋里木地板潮湿,散发着腐朽气息,白墙被雨水淋到发青,真不知有什么好久坐的。家里靠爸爸定期寄钱来过活,靠姐姐的话,她病秧子,靠我的话,我不靠谱得很,一直过的很窘迫。
秋天,我把银杏叶捡起来,装了满满一玻璃罐,找到姐姐时,他刚好在。锅里熬着小米粥,炉子烤着四个馒头,桌上摆好咸菜。他给姐姐带了本新书。
他比我更懂她稀罕啥,后来,完全填补了我不在家时姐姐心里的失落。
对我来说,这感觉糟透了。我觉得自己渐渐多余起来。
你又蹭饭来了。我把罐子放上桌子,玻璃敲着木头,发出一声巨响。
你咋不把它敲裂了。他看着我,似笑非笑。
你真讨嫌。我说。没处吃饭吗?
别乱讲,姐姐嗔怪地看我一眼,他给咱俩找了个活儿,演话剧,咱俩下周去上班,不远,就门口游乐场。她笑眯眯仰脸看着他,这丫头不经事,你别往心里去。
谁说我不懂事,我晓得姐姐和我都需要一份工作过活。
但一看见姐姐的讨好,心里就一阵痛。我开口小声说,谢谢哥。
他倒不好意思了,挠挠头说,哎不碍事不碍事。
他喜滋滋地笑着,不像平时那么疏远了。我偷偷打量着他,头发黑密,脖颈曲线顺滑,再往下,肩膀结实,一看就能搬东西,再往下,腰上没有赘肉,精练有力,往下…
我愣了会儿。
回过神时,正好对上他黑漆漆的瞳孔。
我低头装着看地板,过会儿装着收拾卫生,最后拿着扫把跑开了。
一周后,我们去游乐场,剧院不算大,设施却齐全,台下几排木椅子,台上挂着酒红色帷幕。我穿着绿色古代长袍,她着红衣裳。因着她皮肤白,衬的面如桃花秀美,嘴唇红艳动人,她柔弱可怜地站在台上注视着我,讲出事先排好的台词。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到我了,我连忙跑过去,抱着她,想安慰她。我走近她身前,轻轻抱住,她从身后掏出长剑,从胸口一剑利落地刺穿我,我做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瘫软在台上。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写出这种剧情,神叨叨的。一点也不适合带小孩子来看,不过想到我们镇上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这也算不了太奇怪。倒下时,我还心想,怪事年年有。
你消失吧,死亡是归途,命啊,她还沉浸在剧情中,仰头呐喊,声音凄厉,神灵,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吗?命运本身,不过是善意的玩笑,所有启示…幻灭…我懂了!原来…不过…是爱啊。
说完她把剑刺入自己身体。一边笑。一边往下倒。跟着魔似的。不过,我更怕她身体扛不住。
第一天演完后,他过来,眼里装满戏谑,饶有兴趣地对我说,你适合演戏。
我避开不看他,盯着帷幕,说,我可做不了。
姐姐在一边笑,局促而沉默。
晚上,姐姐不舒服,他陪我去药店买药。药都好久没添了,她这次是实在忍不住。
你喜欢我姐?走路时,我低着头,躲着地下枫叶。
不行嘞?他侧过头看我,一脸疑惑。
我继续躲着枫叶,躲过一片时小声说,喜欢。
你姐姐心好,她疼你。
不行嚒?我学他。他听后笑了,不再说话。
回去时谁都没有提起这些,他帮姐姐整理东西,姐姐把银杏叶子做成书签,让他拿着。
他连说好看,手里好像拿着千斤铁般。
我去房顶坐着避嫌,看着叶子,扯下几片。
后来,他常来找姐姐,刚开始带着水果,书,后来是手帕,台灯,再后来,什么都有,信。
他有次过来,见我拿着姐姐的书看,看了看书名就笑了,说,你看啥呢?
书啊。
看出点门道没?
我说,和你讲不清。
他说,怕是肚里空空,没得好讲吧。对了,你饿不?
我一个劲儿点头。他就带我去吃饭。
但我并不是什么都讲不出,看不明白,只是要我讲时,就会突然哑掉。
我也是真的饿了。
吃完饭,他送我回家,看到姐姐,打了招呼,说了几句就匆匆走了。
姐姐听说我看书,比他还惊讶,一个劲儿说,看出啥了,来讲讲嘛。
我看看姐姐,想故作高深,但话在嘴边,一句也说不出,后来索性说,叶子,它的脉络,纹路,飘到哪儿。我都喜欢看。
那给你摘点吧。
不要。
她听后轻轻点头,嘴角浮着笑。她说,你也大了,晓得要什么,不要什么,姐姐中意的,你不一定喜欢。
姐,你说啥,我听不懂。我开始装着看月亮,一边说,月亮圆圆的,像不像麦田?
像狐狸尾巴。她的声音清晰可见,你总是学人家,你发现了吗?从小你就是这样。
下意识的模仿,对于没有自我者而言是最快捷的生存方式。
喜欢一个人,就偷着学。
姐姐说,我天生就是爬高上低,四处乱跑的性子,不要学她把叶子做成书签,那是南辕北辙了。并不是自我本身,人应该循着自己来生活。
也不要喜欢上我的人。她最后支支吾吾地说。
听了这句,我心里一沉,琢磨起来,说了半天,原来是为了他。根本不是为我着想。
从小,我陪着你,就像你陪着我。后来,他来了,你不要我了,现在还赶着我往外走?
我偏不走,走也是他走,你走。
我心里堵着团火,渐渐烧光了所有理智。
那是人的动物面,强烈而有力,受触犯时就不计后果地冲撞,伤人伤己。有些人是好的驯化师,对我而言,那很难,极端情况下,我只能任由那黑洞吞噬着我。
那天晚上,我喝了几瓶啤酒,没有完全醉倒,不像希望中那样勇敢,之后,又掺着喝了些白酒,这样几次三番,折腾下来,渐渐失去了控制。
我敲开了他家门。
他打开看到是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侧身从空隙中挤了进去,抓起桌上杯子开始喝水。
你喝酒了?他说。
渴。我本想用软绵绵的语气,但一开口,声音哑而低沉。
还要吗?他指指水壶。
要。我一动不动,倚着桌子盯着他看。
我去倒……
要你。
要我?他扭头,挑了挑眉,明知故问。
我扯下围巾,开始解外套的扣子,一粒一粒,圆溜溜白色的球状物,随着手指哆哆嗦嗦地从扣绳里绕出再垂下,就这么,一直解到了衣服底。
那样子一定很傻,像只求着上案板的鱼。
然后我拉着他的手,放在脖子旁。
你想好。他后来盯着我眼睛,一字一顿。
我抓着他手往脖子下面挪了挪。
像一尾鱼滑进了衬衫,游走,最后钻入洞穴中。
像是回家。
我喜欢你。第二天醒来,我抱着黏他。
恩。
我不告诉姐姐。但我怕以后依赖你。
你依赖你姐吗?
依赖,但她不依赖我。我老往外跑,让她等我回来,她从不生气,唠叨。
也许她不想束着你。
沉默了很久,我开口说,是我坏。
我也一样,他说。
后来我常去找他,在清醒着的黄昏,呓语般的深夜,月亮落下帷幕,草丛中虫子鸣响,雪落下又融化,春和日暖,新年伊始。
我们维持着这种关系,没有人给出定义,去破坏这种稳定,他还照常去找姐姐,这时候,我就在房顶坐着,看叶脉发呆。
春三月,湖中坚冰融化,柳树抽芽。
游客开始多了,我和姐姐仍然演着对手戏。只是我心慌起来。
每天,她站在台上,剑藏在衣裳后面。从那刻起我心里就抖如筛糠。却要对接下来的剧情装作一无所知。
比起被拿剑杀死,我更怕听她说出那句: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浑浑噩噩地活着。演出完如释重负。看见他再次提心吊胆。
就这么,我怀着颤栗的感受,如履薄冰的生活。每次听到这句话时,犹如冰面被雷电击穿。整个世界都开始摇曳,震荡,似乎马上就要融化了。
最后我撑不住了。
我依赖上你了。说这句话时是清晨,我从背后抱着他,亲了口。
他听到后,翻过身,抱着我。
之后沉默长久而凝重。他的话越来越少,让我不安。
一部分源于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乎,或者说和我一样。
我去告诉姐姐?我试探着说。
他避过了这个问题,好像没听到似的。后来说,你怎么不出去玩了,我记得你以前还去摘小枣。
好像有条线扯着,当我跑出去太远,就会把我拽回来。这话我没有说,因为不好意思。
我说的是,你爱姐姐,还是爱我。
他默不作声。
一股无名火窜上来,那个黑洞又浮现出来。我按不住心中怒火,伸出双手,一把掐住他脖子。
我不是好的驯兽师。稍不注意,它就跑出来闯祸。
我一点点往里,使劲儿挤压,他吸入的空气越来越少。
这时,我察觉到了他。看向他,他正直直地盯着我看,瞳孔又黑又亮,不再暗淡,像不断向外涌出星星的泉水,一点点把我吞没。我好像置于漩涡中央,水不断涌进去。而我再使不出力气,松开双手,软软搭在他肩两侧。
他始终没有说话。
我真坏,我心说,我不是人。
那时,我看到了自己的丑恶。喜欢便去控制,得不到就要毁灭,如此残忍,怎配拥有。
他都看在眼里,却包容了。把命放在我面前,是我杀不死他,我输了。
我不相信会有这种人存在。现在,那动物却认了,抬起眼,鼻子嗅了好一会儿面前这个人,轻轻点头,静下来了。
我不知所措。
他伸手环住我,和以前一样。
力量从心内涌出。
姐姐。怪不得你会难过。
这时,我才懂她的拒绝,不是不稀罕,是希望叶子在树上面长着。摘下来的叶子,她做成书签,停留在活着那刻,正如她自己从小体弱,吃药如吃饭般正常,再往后,可能吃药也不管用了。她想活着,我摘叶子,总让她想到死。
这是不公平的,懂事的人承受着一切悲伤。而那种生命力在我四处跑之中挥洒,握在我这样自私的人手中。我习以为常的事,她觉得都很奢望。
连他都被抢走了。像掐灭最后一点过来的光。
我明白过来了,可太晚。
雪化了,燕子飞回来了。
再后来,稻草开始摆动了。树叶落下来,地面起着霜。转眼,又都要结冰了。
我却只能沉默着。
又一个夏天一闪而过。
纸飞机绕了一个圈,终于在分岔口逃脱。
她撑不住了。
那天晚上,从游乐场看天空,月亮带着残缺,星星全被乌云挡住。
我刚刚演完最后一场,还没脱下戏服,就被她拉着出去散心。
游人渐渐归家去,一路上已经见不到几个人了。
沿着小路,经过旋转木马,音乐早就停了,灯光也不再闪烁。摩天轮停止转动,塑像眼神空洞,望着远方。她引着我走入草丛,穿过伏着的草垛,走到假山湖边。那人造湖环绕整个假山,倒映着草尖微黄,叶影疏密,游船停在原处,上面空无一人。
好晚了,回家吧。我说,别再把你冻着了。
她看着湖面。我开始感到不安。觉得无法再隐瞒下去。
他找我全说了。她说话时不愿看我,我说只能选一个。
世界一下静寂无声。
那寂静持续着。风吹过来,很微弱,却凉爽渗人。
我先开口打破,问,选了谁?
你消失吧。她听后肩膀抽动了下,转脸盯着我,眼里黑漆漆一片。
姐。我想往后退,却发觉身体僵硬,声音在喉咙中粘着,最后挤出一句回家吧。
求你了,求你消失好吗?她朝前扑过来。
我们推搡起来,胳膊互相对抗着,手抓着对方脸颊,头发。脚踩着泥,推打着,脸上挂着泪,头发乱糟糟,脚底滑溜溜,险些栽倒却还是互不相让。
两两相吸,两两相驳。
正因如此相像,所以如此亲近和憎恶。
姐姐,你心里也有,一个黑洞。
不如为何,我心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声音,说,不如我们住进彼此的深渊吧。
我们一起消失。
别让我自己。
于是我跳下水,同时扯着她,像重复小时候的恶作剧一样。
但这不好玩。
水中寒意渗骨,五脏六腑都竖起尖刺来,同时,记忆也开始流动。
松青斜阳暖,林中叶铺地,女人洗布衣,顽童脚踩地。
一颗酸枣入脑海,红叶垂落渐涣散。
最后,什么都失去了,遗忘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