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梧桐

入城记

2020-09-12  本文已影响0人  顽石与绛茱草

1

劈柴。喂鸡。种菜。夜深时听虫子低鸣,看看月亮。这些散漫的乡村生活随着我进城结束了。

车子塞得满满的。衣服被褥堆在座位上,小山似的。锅碗盆瓢煤气罐在后备厢里哐当作响。儿子抱怨,妻子歪着身子在查看我手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朋友圈里的人事。我也只是应和一两声。唯独小女,看见工地上塔吊,发出尖叫,吊机――爸爸,大吊机。她把手搭在车窗上,脸朝外痴痴张望,像儿子小的时候。

十点多的阳光有些发白。没有风。绿化带里花草树木僵立不动。路上车辆稀少。过了三个红绿灯到了目的地――里脊坞。

里脊坞不大,凹凹凸凸,几条水泥路引向山坳,像八爪鱼。我所租的位置较为狭长,参差十几户人家。

从车上搬下东西,一趟一趟往楼上带。房东正好在家。她是张村人,由于相识,房价上很是照顾,三间房,一厨一卫,年租金七千二。考虑到我住在顶层,还答应帮我装上空调。这让我看到她那臃肿如桶的身材而不变扭。“东西搬完了吗?”她关切地问我。“不知道,缺了什么还得回家带”,我笑着说。“现在有车子就是方便。”她跟着我们上楼帮着打理。她的背影宽阔而厚重。

午餐匆匆吃完,继续打理,直到晚边,才有些妥当。疲乏地瘫在床上,看暮色四合。凉风习习从荒野奔来,耳畔还有对面山林的喧响。一枚素月悬浮窗檐,给我以亲切。

2

一个星期左右,楼上楼下的差不多都熟悉了。

一楼是对夫妻。女的长得跟竹竿似的,空闲时穿着睡衣在楼下晃动。她是个保洁员,房间门口堆积着编织袋装的瓶瓶罐罐,和一些硬纸壳。我们新买了些桌子,大块的包装纸壳都给了她。她没说一句感谢,整天的面无表情,我们心里有些疙瘩。有次,我和妻子去买菜,撞见她在超市门口扫碎纸片。袋子破了,东西散乱堆放在地上。她走了过来,送给我一个黑色的塑料筐,这个是干净的,给你。然后融入人群。女人的丈夫,像我们见到的众多农民工一样,皮肤如腊肉一般黄,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坐在一楼吃饭,几个菜,一瓶啤酒,吃的津津有味。或者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见我回来,闲聊几句,譬如天气热,我工作悠闲。我也大哥地称呼他。妻子说,他俩是饶二人,存款七、八十万,比我们有钱多了。妻子告诉我时,我一点儿也不惊讶。

二楼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张村人。说话声清亮,带有山涧鸟鸣的尾音,这是张村一带女人的语言特质。没事时,听她们说话,像听到民间小调。比较而言,我们黄柏的口音,特别是接近张村乐平一带,比较粗硬。她的生活是以丈夫儿女为中心的,买菜、做饭、洗衣服、送小孩,一得空,在一台缝纫机面前咕咕咕地踩着机器。她做过街面烧烤的生意。生意挺好时,城管来了,把烧烤架没收了,还说要罚钱。她吓得不敢出摊,只好做些简单的手工。有件事感到奇怪,她的儿女成绩并不理想,选择陪读的成本很高。妻子说,她的公公神经病,七十多岁看黄片,还是个虐待狂,捉弄一丝不挂的婆婆。她在房东家住了四年,是为了躲着公公。公公不死,她就不回去。

三楼的女人是个怎样的人呢?还未搬来,四楼西面的女人告诉我们,小心点儿,三楼的女人不好说话。之前,四楼的一位房客因穿鞋子上楼,被她数落了好几次,搬走了。有次,三楼的女人还让房东替她关门,房东出去给忘了,她硬说房子进了老鼠,拉了尿、咬了她的衣服,让房东洗、赔钱。还有这样的事?!四楼的女人说:知道四楼为什么空着吗?都是因为她打破。你能租下来,要不是你姐夫与房东熟识,房东吃了秤砣铁了心,否则,房子又会空下来。她是三楼女人的妯娌。这些事确乎存在。我们点点头,表示感谢。搬东西上楼,我们都轻抬慢放,以免怵楼下的不快。

三楼的女人带着二个儿子。一个就读高三,一个在小学四年级。早晨五点左右,楼下清晰传来稀饭煮熟的咕咕声。有时,见她在水渠边洗衣,摞着袖子,哗哗――哗哗,迅速有力而有节奏。做菜时,她戴着医护帽(她的丈夫是乡镇卫生所里的医生),一阵阵油烟从她面前腾起。阳光好时,她坐在阴凉的门口,安静地翻动手机。她偶尔也会跑到楼上看我布置房间,告诉我,她是长田人,是老乡。

……  ……

每天,我们生活在一群城市的异乡人里面,看见拔地而起的高楼,回到出租房,有丝亲切和悲凉。梦中,我返回家乡。

3

择岗大会安排在8月30日下午。

有消息传来,香屯教师分流,用抽勾的形式确定二中或者三中的去向。我属于乡村考试进城的那一批次,没有这种惶恐。托人问询了一下,都说是二中。妻子拉着我顶着烈日找房子。阳光很大,从一楼爬到六楼,从河西党校到小吴园,跑了两三天都未果。表哥来了电话,说里脊坞有一套,可以去看看,那片区租金还便宜。到了里脊坞,竟是旧人。

择岗那天,教育局的报告大厅挤满了人。很多新生的面孔,自带阳光,散发着青春气息。人多,会场有些闹,我竖直着耳朵,直到那个熟悉的名字被人叫起。我缓缓走上主席台。老师问我,你选择哪所学校?我说,二中。

来到二中。马校长说,欢迎你们。马校长说,这是个压力与机会共存的学校。马校长说,要能吃得亏。他语气平和,每一个字如石子叩击着河床发出铮铮回声。走出学校,回望了身后的建筑大楼,如山沉稳静默。楼下的绿枝在烈日下坚毅挺立。一团团白的、或者紫红的紫薇站立枝头。我跟在大家后面,心里默念着:这将是伴我十多年日常的另一个栖居之所了。

4

一粒种子从泥土中萌芽到长成一棵树,需要经历多少风雨?一只意外降临的动物,在残暴的生存场活下来,它的身上不知有多少伤痕?我看见被山风吹歪的松木,它把根深深嵌进山岩,根须比树干还长。我想到曾卓《悬崖上的树》。

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

进城、入二中不是受迫运动,是一次眺望和尝试。我从原来的地方剥离出来,有切割的苦痛。

我的不适应从腿脚开始。每天进入办公室,要爬七十二级台阶。进入租所,要爬六十级台阶,一天来回六七趟,膝盖爬到第三层都会丝丝颤动。我的睡眠变得毫无规律,半夜会突然起来备课。窗外夜色如墨,一些夜鸟发出啸叫,让夜加深。

我的不适应来自课堂。那些孩子怀着渴望从四面而来,脸庞稚嫩。我站在讲台上,能给他们带来多少食粮?同村的程老师语重心长:来二中,不只是荣耀,更多的是快节奏、压力。我知道,一个200多人的单位要脱颖而出,是极其困难的。叶老师说,新来的老师一般都不会安排太好,中途接普通班、又是跨年级,对你来说不是很公平,但也是压力和动力。相信你!她的笑有茉莉花香,我的心有暖风浮入。但我的问题不在于外围,而是内心。做一个快乐的橱子,还是一个想当将军的士兵?四十多岁的我,又一次板蕩不宁。

街市上的灯如蛇逶迤。很多灰暗的树影被光温暖。最活跃的是碧桂园门口的喷泉,它们在水池里窜跳,像个顽童。妻子让我去碧桂园大厅看看(白天,她已经来过),我同意了。业务员陈金领着我参观了样板房,并贴心地为我出谋划策。119㎡,总数93万。如果是122㎡,132.44㎡……我感觉困难如山而来。

6

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

生活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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