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未逢面的两位祖父画个像
我出生前,祖父和外祖父都过世多年了,没留下一张照片。仅有的一点模糊印象,是从奶奶、母亲的絮叨中拼凑起来的。
祖父,应该有一张和父亲、我一样的大方脸,这是强势基因。他个头一定不高。自幼丧父,母亲改嫁,他随贫困的外婆和舅舅们艰难长大,不会有一个快乐童年和营养充沛的青春期。他的眼神,我不想给它住满无尽的苦楚和麻木,应该还有柔软和爱。年近40,他娶回了我奶奶,有了四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奶奶说,他比她更喜欢孩子。有一个婴儿因为照料不当,夭亡了。祖父心疼,夜里在被窝偷偷抽泣,被奶奶踹了一脚,哭撒子,死了老子再生一个就是!
祖父的眼神,应该还有一份倔强。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灭顶之灾降临了这个家庭。村里公共食堂渐渐接近断炊了,大人和孩子们饿得都奄奄一息。这时候,庄稼正是青黄不接。饿极了的村民,纷纷夜里出门偷青,只要能填进肚子的都往家里划拉。祖父柱着一根棍子,趴在门框上,说谁出去偷就打断腿。田里长的是集体的庄稼,偷了就是臊皮(丢人)!孩子们陆续断气了,他也活活饿死了。临死前几天,他连爬带滚地去了我父亲就读的中学,给校长磕头,说这可能是我家仅有一根独苗,一定给他口饭吃,让他活下来。最终,奶奶也幸运地挺过那场饥荒,她一直埋怨老头的倔强和憨傻,那年头都顾活命,有几个人不去偷呢。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也难以理解,他大字不识一个,没上过一天学校,不食嗟来之食不饮盗泉之水,这种儒家经典推崇的气节,他是怎么习得的?是什么信念支撑他能够至死坚守。扪心自问,生死大限之际,我做不到这样。
外祖父的形象,应该不像祖父看起来那么沉重。在妈妈的回忆中,感觉他是个甩手大爷,不太理会家里的事情。一切都交给我小脚伶仃的外婆打理。妈妈依稀还记得,他和外婆躺在床上抽大烟的场景,没错,就是学名鸦片的那种毒品。解放前,四川农村种罂粟、贩烟土、抽大烟十分常见,一家老小都抽也不奇怪。所以,他的脸色应该是黑瘦泛青的。不过,个头应该不算矮,根据我舅舅的身高推测。他过足烟瘾的时候,眼神应该是活泼的,还有几分顽皮。
妈妈说,外祖父爱说话,爱开玩笑。兴致起来,老幼不拘。他常玩的一个恶作剧,是憋了一个屁,放出来握在手心,穿门过柱,偷偷走到大院里某个姑娘或者小媳妇的身边,在她鼻子下放开。看到她们被熏得惊叫跑开,他哈哈直乐。大院里都是不出五服的宗亲,大家都叫这个不正经的老头“盐老汉”,他名字本有一个“炎”字。妈妈的回忆中,父爱是稀薄的,但也不怨不伤。她说八岁那年夏天,父亲出去游逛,好几天回家。天下大雨了,外婆沉不住气,让妈妈去送雨具。有人看到外祖父去了几十里外的一个镇子。妈妈就冒着大雨,一路泥泞的找寻过去。好容易快到镇子了,面前是条涨水的大河,没有桥,只有一溜儿快淹没的跳墩。她不敢冒险过去,抱着雨具直哭。幸亏一位大叔好心,牵着她一步一挪的过了河。镇子依山而建,一路蜿蜒的石梯上,人来人往。都快天黑了,该去哪里找爹呢?她急得又要流眼泪了。突然,远处一个摇晃的身影让她高兴起来,那不就是么。赶忙过去叫一声,泪就下来了,爹,你怎么几天都不回家了,娘让我送伞给你。有些微醺的外祖父,看清楚一身泥水的三丫头,有些吃惊。你一个女娃……跑这么远来寻我?吃饭了么?来,爹带你先吃饱肚子,吃完我就带你回去。妈妈说,那顿饭在她记忆中最香。回去的时候,雨停了,天也黑了。但爹一直牵着她的手,讲着镇上好玩的事情,她温暖极了,一点也不怕。也许,黑夜中她看不清父亲的眼神里,也闪动着幸福与慈爱。
为两位从未谋面的祖父描绘的画像,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满意?或许,记忆和怀念,才是最好的照相术,他们会满足。没有照片放,只好放一张模糊老照片,是奶奶、外婆和刚出嫁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