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无选择
绿骏马
这几天夜里,象大会做一个相同的梦。他进入陌生的战场,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味道,炮声隆隆,震耳欲聋。象大感到死亡在向他逼近,看不见人影,他向远处茂密的树林开枪,打光了弹夹里全部子弹,枪管滚烫。象大没有打过仗,他在和平年代走进军营,又在和平年代返回家乡。梦毫无征兆地将他带入战场,再次遭遇相同梦境,他依旧选择向黑暗丛林开枪。
夜淹没了整个城市,象大沉沉进入梦乡。
没有梦见敌人,他回到童年的村庄。奶奶头发花白,蹲在炉火旁拉着老式的风箱,炉膛的火光映着她满是皱纹的脸,额头泛着光亮。奶奶没有发觉站在门口的象大,她往炉膛里塞进一把柴草,炉火噼啪作响。空气里飘散出玉米饼淡淡的清香,这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食物,炉灰里一定还埋着香甜的烤红薯。
七十年代末,父亲母亲带着弟弟去了遥远的新疆。他留在山东,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三年后,象大被父亲接去自己所在的部队,听母亲说奶奶得了一场大病。她想孙子。象大再一次见到奶奶是十年后的冬天。他肩上扛着一个大包,从背后看活像身着的确良军装的农民工。包里装满买给奶奶的羽绒服,防寒鞋和各种零食、罐头。奶奶白发苍苍,拄着拐杖,浓郁的乡音让象大仿佛又回到过去,奶奶说:“俺孙子长高喽,认不出来喽!”象大拉开拉链,取出一件羽绒服。“奶奶,您穿上试试。”“嗯,俺孙子从小懂事,一定合身,错不了。你爷爷走的早,知道孙子当了军官,准高兴。我替他开瓶好酒,咱们喝上两盅。”奶奶脸上挂着笑,眼里闪着泪光。
奶奶是在象大军校毕业第三年走的。那年,他随大部队进入昆仑山,一住半年,没有电话,不通邮件,面对光秃秃的大山,只剩下太阳、石头和风。母亲说,弥留之际,奶奶还念叨你。“俺孙子懂事,他回来了吗?”母亲凑近奶奶耳边轻声说:“妈,象大在这呢,你摸摸他的手。”母亲说:“奶奶走的很安详,没受罪。”象大点点头,仿佛看到冬日每个早晨,奶奶托着他的小棉裤,站在炉火旁。他从被窝里爬出来,钻进暖暖的棉裤。
部队二十年,象大再也没有回过家乡。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拧亮台灯,打开电脑,屏幕上的光标一闪一闪,像在等待指令,又像在打发无聊的时光。象大想起许多童年往事和记忆里的村庄,接着升入初中,考上高中,走进军校。几乎每隔两三年,生活就有新的变化,他适应着新的环境,新的战友和未知的生活。
第一次主持部队春节联欢晚会,他写了两个晚上的串词。政治处主任说:“往年春晚,全团挑选主持人,今年改革开放30年,我们也改革改革,主持人从干事里挑选。”首当其冲,宣传干事第一个上,象大被推到第一排。从小到大,他不是个爱出风头的学生,内心有种与生俱来的自卑。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站在同学面前说话,脸会变得通红,耳根发烫。军校毕业也没改掉他的老毛病。主任的改革改到他的头上,他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推脱。文娱活动是他的主业,主持人选非他莫属。
象大担此大任,没再睡过一个好觉。他会突然从梦中惊醒,梦见自己报错幕,引来台下一阵哄笑。他尴尬的站在台口,急的满头大汗。望着窗外满天繁星,他翻身下床,披上大衣,一字一句抄写串词,每到卡壳句子,又从头再来。
演出那天,聚光灯从头顶斜射下来,台下人头攒动,象大眼前一片漆黑。每次走到舞台中央,他觉着这条路无比漫长,仿佛整个会场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走一条长长的通道。战友没注意到他的紧张,都在留心台上精彩的节目和漂亮的女兵。演出结束,他长舒一口气,这件事竟然没有想的那么可怕。再看央视《幸运52》,他发现主持人李咏手里拿着卡片,猜得出其背后大概是一段提前准备的串词。
坐在电脑前,象大又想起奶奶。如果那年没有深入昆仑腹地,而是被选为晚会主持,他会不会请假去看奶奶。他有些犹豫。他的突然离开,必然打乱整个晚会节奏,临时到那里找一个新主持。第二天演出在即,箭在弦上,如果不回去,就再也见不到奶奶。昆仑山上,他别无选择,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怎么办?
这个夜里,他梦见奶奶。奶奶对他说:“象大,你做出每一个选择奶妈都支持你,奶奶想看到你——不再纠结。”象大说:“我会把事情做好,也想见您最后一面。虽然我别无选择。如果上天给我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会选择去见您,握住您的手,告诉您,我回来了!”
这个夜里,象大梦见炮声和战场,战斗异常激烈,象大打光所有子弹,穿过密林,阳光从远处的地平线缓缓升起,一道光照在脸上,象大又站回舞台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