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小婉家事
“南边那个莎莎结婚了,坐哩还是八人抬哩轿子。接亲哩人就排了很长,她婆家还特意请了一帮敲锣打鼓哩,热热闹闹哩敲打了半个小时,酒席就摆了近四十桌,看着磕头哩钱很厚一沓,就是不知道具体多少了。这婚礼办哩就是气派、长脸!”
小婉妈一边剥这手里秋收的干瘪不济的玉米,暂时忘记了感叹秋收的不好,一边就絮絮叨叨的说起了别家的婚事。
小婉凑着摆放玉米的功夫看了母亲一眼。
小婉妈的眼皮松弛的挂在了眉毛下,有气无力的,就如同睡着了一般。生活的愁苦就这样来不及思考的使小婉妈有了白发,过多在户外的劳作也就贪婪的夺取了小婉妈白皙水润的皮肤,鱼尾纹更是凑热闹的不请自来。岁月对女人永远是这么残酷、无情。
‘妈妈不过四十五岁啊。’这样的年龄与母亲脸上的苍老与沧桑,一眼的刹那小婉的心不禁隐痛了。
“莎莎婆家还在城里给他们买了一套房,两室一厅。听说是在市里最热闹哩地方,估计不会便宜。唉……人命就是不一样。”小婉妈又一次叹道,心里迅速闪过了自己寒酸的婚礼。
“人家闺女命好,人长哩水灵灵的,朝那脸蛋上捏一把就像能捏出水来,谁见了不喜欢!”小婉奶奶插话了,布满沧桑沟壑的脸上充满着自以为是,就像她透视了历史最有规律的规律:自古以门第结亲,美丽的女孩子就是有资本嫁入大富大贵的人家。当然目不识丁的老太太当然说不出‘门当户对’以及‘生活习惯相近有利于夫妻关系融洽’种种咬文嚼字的文化语,只是她明白的是最原始的婚姻规律。
小婉妈只是抬动了下眼皮子,斜了眼小婉奶,这简单的一瞄就看到了小婉奶脸上挂满了说出这种真理的自以为是和自我的满足。嫌恶就自然而然的出现在了小婉妈的嘴角,它的呈现状态便是撇着的唇、拉长的面容。
小婉妈与这位婆婆的不共戴天是从她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小婉奶的一个孙子即要出世开始如燃烧的熊熊烈火真正展开的,这仇大有了老死不相往来的阵势.
那是87年的老黄历了,当然那个时候还没有小婉。
那天早上身孕已有9个月的小婉妈病恹恹的躺在床上,胃里排山倒海的翻腾让她的面色漂白过的纸张一般的苍白,小婉妈艰难的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隆的肚子,手里盛满了温柔与愧疚,脸上的伤神一分胜过一分。小婉妈心里暗悔着,怎么能因一时秋忙而省事吃了凉油条呢?现在坏了。自己的身体安好与否且不说,可肚里的孩子千万不要有事。小婉妈在一个虔诚的基督教信徒,此时早已在心里喊前次万次的‘阿门’了。一个人无助的时候总习惯性的把命运交给宗教,一切是听天由命的,却又不允许命一不留神溜向坏的方向。
“你撑着点,大夫一会就到了!”小婉爸看了面色苍白的妻子一眼,继续埋头吸烟,有气无力的。那份初为人父的喜悦就像手中燃烧着的劣质的香烟一般一缕一丝飘走了,轻飘飘的,似无根的幽灵。他的眼神里藏着24岁不够严谨的心思,有历史性重复的疼痛与无奈。
“建中,你个傻种,现在都啥时候了,你还给(在)家!恁爹跟恁妹在会上做烧饼都快累死了,你还在家守着她,守,你能守好她?”小婉奶的出现模拟了王熙凤式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却又有了几分有过之而无不及。小婉奶迈着有力的步伐,拖动着她具有地主代表性的肥硕的身体,瞪着永远赶不上牛目大的小眼睛冲到了小婉爸的身边。‘啪’的一声就是她尊长者的手掌与小婉爸肩臂的碰撞声。
小婉爸闷着头,身上笼罩着‘不敢怒’的怒气。
“会?赶啥会?她都快不中了,我等大夫来嘞!”
“你个孬孙,是她不行了还是你?谁家生孩子没有个事,那老母猪傋崽哩时候还死几个呢!本来就是该死就死,该成哩也就成了,有哪家看大夫哩?怎么就恁娇贵了!”小婉奶像某一个伟人那样叉着腰、扬着手进行她别开生面的,大有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势的宣讲。
“建中,你去吧!我哩命不打紧,可是这钱不能不挣,我死了也不算啥,恁家正想换个儿媳妇嘞,你也打不了光棍”。小婉妈疼痛中有了醒悟,醒悟里又充斥着疼痛,没有天良的疼与寒气直达了胃,又是一阵海潮般一层压过一层疼痛的痉挛,它强调了一种垂死挣扎,不是小婉妈的,是小婉妈的孩子的。
“你瞎说啥嘞!”苍凉与悲苦在小婉爸眉宇间渲染开来,越来越深了。眼睛不禁朦胧了。
小婉妈的眼睛紧闭着,她不愿看到婆婆那张没有人情味的脸,还有丈夫夹杂中间的踟蹰无奈,眼泪就从小婉妈眼中缓缓垂落了下来,无力而恼恨。
“你个孬孙,都饷午了,还不去!”小婉奶向着小婉爸的肩膀又是一推,狠狠而道。
“那我走了,我叫咱嫂子再叫大夫一遍,你给家等着。”
小婉妈看着小婉奶随着小婉爸出了堂屋门,恨就在心里自燃了,眼泪哗哗的流转在悲伤里。婆婆只一心要钱,却没有问脸上没有血色的儿媳究竟怎么了。这个地主式专制的老太婆有冰冷的物贵人贱的封建思想,同样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小婉妈,写不出唐婉那样悲叹人情恶薄的词句,唱不出一曲‘难难难’的哀歌。她是最软弱的农村妇女,她只有流无力的眼泪,一点一点用自己的眼泪淡化悲痛。
可是,丈夫的离去还是扯痛了她的心,女人为爱情九死一生,男人你给的柔情又是哪般的脆弱!
小婉爸是在那天晌午两点被小婉大娘急匆匆从烧饼摊上扯回来的。刚进屋就是大夫劈头盖脸的责备----亲切的充满人情味的责备,让小婉爸既汗颜又感动。
大夫发话了,“这都啥时候了?你还上会卖烧饼,人重要还是钱重要?没有人了还要钱弄啥啊?你咋就一个榆木疙瘩呀?!你媳妇,我救不了,你赶紧带她去镇上吧!再晚恐怕就是她娘俩没有命了。”
大夫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小婉爸一脸了,可小婉爸是喜欢的,这是人性的唾沫星子----善良的命令,自己的娘也不能拒绝的命令。小婉爸又有些慌乱了,确切的说他被这个善良的命令吓到了。这是自己的妻子和自己的孩子,难道会出事?!不,不会的,他还没有时间相信自己的妻儿有意外。他不是宗教的信徒,他却觉得仁爱的上帝不会让他因为贫困而与大学擦肩而过,又让他才做了父亲又失去这个权利!
奄奄一息的小婉妈被手臂哆哆嗦嗦的小婉爸抱到了破旧窄小的农用三轮车上时,很敏感的感到有坠在自己脸上的液滴,她努力的睁开眼看到小婉爸眼角残留的泪痕。小婉妈心刀绞般的痛,眼泪也哗哗的流了。我的丈夫,你究竟怀着怎样的柔情呢?
幼小自我的婴儿是不懂人是要负责的,或者说孩子不懂为未讲述完的故事负责,就不负责的夭折了。
小婉妈是被小婉爸抱到屋里的,时间是缓慢的苍老的、悲伤的迟钝的。抱的人无力痛苦,被抱的人也是同样的无力伤痛,或者这惆怅更胜一筹。那是女人身上的肉啊,马上要出生了!要出世了,却出事了!疼痛的利剑直接而迅速的刺入他和她的心脏,腥浓的血就肆无忌惮的折磨开了。却没有使质朴的小婉妈知道钻进小婉爸怀里能抵御一点无助,没有使木讷的小婉爸懂得紧紧的拥抱可以让痛不那么张狂。
“你们要是早来几个小时的话应该还保的住,可是你们来的太迟了,都要为人父母了,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小婉妈想起医生的话就恨,恨小婉奶!
屋里的那张床曾经载育了小婉爸与小婉妈无数美好的憧憬、绚丽的设想,而今小婉妈在这张床上睡了醒、醒了吐、吐了睡的躺了两天。丈夫还是被婆婆叫去了赶集会。小婉妈梦里到了一个极乐世界,那里鸟语花香、碧水蓝天,还有她可爱的孩子的呓语。她迷失了,她哭了,她的孩子回来了,可是,可是她的丈夫呢?
她猛然从梦里挣扎出来,她牵挂着那个叫做‘丈夫’的男人,她舍不下他的眼泪。他还没有孩子,她要给他生孩子,还要是男孩!
小婉妈的神智真正清醒的时候,她很明显的感到身体的紧绷感:脚肥了,腿胖了,手也肉多了,再以照镜子发现脸庞比以前圆了一圈。用手指在皮肤摁下去,皮肤上留下了凹坑,小婉妈这才反映过来:她的身体肿了,浮肿。身体对她两天的睡眠产生抗议了,很严肃的惩戒。小婉妈就自怜了,怎么可以不自怜呢?她才结婚不久,还是在如花似玉的年龄。有了第一个孩子,结果孩子就没了,婆婆不知怜惜她,自己的丈夫还不能守在虚弱的自己旁边,寒酸的房屋空荡的只有她一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自己怎么走进了这样的宿命里?
农村的通讯不发达,导致小婉姥姥在事发两天掂着小脚后姗姗来迟,面目慈善的老太太看到女儿不真实的肥胖,眼泪有着拟人化的悲伤和暗恨,一直不停流呀流呀,像在控诉一种罪恶。
“恁婆婆嘞?”小婉姥姥问
“……”。小婉妈无声的抽泣不答。
“她这两天没有来看看你,给你做点补身子的东西吃?”
“……”,小婉妈不抽泣了,变成竭斯底里的嚎哭了。不语,还是沉默不语。有什么语言比沉默更具有控诉力?沉默也是回答,用肢体深刻的回答,它更是悲怆的,谴责的,声讨的,哀怨的。这样的回答让小婉姥姥更悲痛了,更恨了。
“闺女啊,你命苦啊!”小婉姥姥老泪纵横了。这泪落到了小婉妈的心田上,温暖的,如沐浴春风的,感伤的,委屈的。这倒底是自己的闺女自家疼啊。同样在小婉妈心里扎根的还有恨,是那个她同样要叫‘娘’的人。从这个时候开始小婉妈总会习惯性的重复一句话“等她老了,不能动了,我要是能给她端一口凉水,我就是对不起我自个!”。
小婉妈从往事的场景里回过神来,又重复了一次对婆婆的恨,也坚定了这份从小树长成参天大树的恼恨。这让小婉妈在赡养了小婉奶后,见了他老人家就觉得嫌恶,听她说话就如吃了苍蝇般的恶心,对小婉奶的话也是爱理不理,开始小婉奶总有些不解风情的什么话都要凑上两句,做个总结或者来个评论、发个感慨,很多非正常的情况下是有人理,最终这出彰显自己有真知灼见的戏就成了自个打自个的嘴巴子的滑稽剧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