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楼道的那个老人
站在水池边洗手,目光自然又落到了对面楼道坐着的那个老奶奶身上。她侧身坐在一把年代久远的竹椅里,像塑在竹椅里的雕像。初夏大雨将至的风带着潮气从楼道灌过来,或许也吹动了她沧桑的发丝。暮色四合,昏暗的光线不足以看清她的脸庞,但见她不时舞动着右手,擤一下鼻涕,一会儿在腮边停留,一会儿又在眼角擦挨。在黄昏的风里,一个老人坐在门口默默垂泪,总让人感到有些心酸。她是有什么难过的事,无法言说又无法释怀吧,否则怎么会这样神伤?这个老人在阳台忙碌的身影常常在我的视线里出现,年逾古稀的年纪,沟壑纵横的脸庞写满了岁月的过往。垂垂暮年,像越活越通透的千竿修竹,难道还有什么伤痛是岁月没法抚平的,还有什么困惑是时间不能解答的么?我一时竟一点也想不出答案。下午时分的燥热被狂乱的风一扫而空,窗帘在风中肆意飘扬。
对面是一幢老旧小区,逼仄的楼间距让对面楼层的人们讲话就像在耳边一样清晰。老奶奶的房间在我的窗口斜下方,墙面灰扑扑的,像风尘仆仆的旅人归来,只有阳台用白灰粉刷了一下,像旧家具搭了一块白布,遮不住老旧的本色。她的门口堆放着圆桌等家什,暗淡的旧木颜色像是沉默无言的陪伴。
她似乎没有老伴,我常看见她独自在阳台边沉默地移动。有时候,她的阳台上突然多了几张硬纸板,张开着晾晒身板;有时候,临近楼道口的竹竿上,参差地晾着几双刚洗的鞋子,像个挂满货物的货架。她的背还没有完全驼成一张弓,只是稍稍有点弯,像一把行走的镰刀,在属于她的那块土地之上辛勤地收割着收割着。
有一天阳光很好,我把水培的绿萝拿到水池边接水,视线所及,就又是那耀眼的银丝。近中午时分,太阳正好爬过她的阳台,照在她面前一簸箕洗过的绿豆上,像照在颗颗绿色的宝石上。她低着头,用一张银白色的纱布捧起一把绿豆,仔细地摩挲,像打磨珍宝的匠人在仔细地将珍宝磨光那般,擦干了磨亮了,放下,又捧起一把仔细地擦拭。她的房间寂静而落寞,少有人来,那天她就在阳光里静默地站了很久,但摩挲绿豆的沙沙声却像海底升起的音乐,深沉而绵长。这样一个老人,一定是从年轻时就这样勤劳而简朴的吧?她的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她的衣服朴素但从不邋遢。
楼上或许住的就是她自己的儿子,有时候听到她上楼去敲门,请求楼上的给她开门——或者她忘记了带自家的钥匙。声若游丝里带着一丝无奈,一丝哀愁。只是楼上楼下的距离,她却像活在遥远的世界——她的房间似乎总是她一个人。楼上的楼道房门被漆成苍翠欲滴的绿色,门上过年时张贴的红对联格外显眼,和老人黯然的楼道形成一种对照,不过老人阳台那张“白布”似乎是那个儿子装修时创作的杰作。
天又暗了一成。老人把她的干瘦的双脚搭在一张木凳上,头靠在椅子上,继续当着一尊雕像。她终于不再流泪,不知是风吹干了泪,还是夜抚平了伤,老人在风里沉默着。阳台最近已清理得很干净,在拐角处,一盆用白色泡沫箱养的指甲花枝叶葳蕤,火红的花默默地在这个即将黑暗的角落里,像一盏盏小小的灯笼倔强地亮着。
2020.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