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水
王一帆
卧室外再次传来了烧水的声音,她显得很吃惊且不耐烦,放下手头的工作,从桌椅前狐疑地站定,竖耳倾听,“嗤嗤”声不断,她甩了甩波浪般的长卷发确认声音的确存在。她愣住了,盯着墙上的油画看,那是一幅梵高的《星空》。她不确定是否该出去看看,她很想那样做,可是又害怕,深更半夜的这个声音太突然了,毕竟今晚这里只有她自己,最终她鼓足勇气还是喊了一嗓子:谁!?她拉开卧室门“吱扭扭”,她探出头,客厅漆黑一片,隐约能够看到灰色的双人小沙发、小茶几、电视柜、鱼缸和花架等家居物品,但声音消失了,只有鱼缸的几条金鱼在畅游偶尔地跳跃发出的水声。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打开灯,暖黄色的灯光使她感到稍微舒缓了一些,或许是最近太累了,她打了个哈欠,看了一下墙上挂着的钟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没想到时间过得这样快,该睡觉了,她揉了揉酸胀僵硬的脖颈,啪的一声关掉了客厅灯,步履蹒跚地走回了卧室,望着亮着屏幕的电脑和书桌上散乱的稿纸、便签、词典、书籍和笔,“也许我的进度应该更快一些,但是离交稿时间还有一年,我已经完成了一半。好像还有些什么?对了,我是不是在工作时把手机关掉,下月初的信用卡账单该还了,我要不要在找个兼职做以应付还款和房租?”她在进行一连串的计划和想象,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但生活就是这样,上天不会把所有好的东西全都给你。
或许刚才的声音一下了把她从拼命的工作中拉回到了现实世界,她在翻译一部英文小说,作者是一位新锐的英国作家彼得.梅尔。她在翻译工作中常常忘记了时间,进入了另一个时空,但是她很兴奋,她在那里找到乐趣和活力。但刚才的声音打断了她,原来她如此疲倦,此时没有什么比睡觉更重要的了,这又是本能。她叹了口气,脱掉了睡衣,借助桌前台灯的光明看了看自己的肌肤,闭上了眼睛、抚摸着,叹了口气,我为什么不能像主人公伊恩.莫里斯那样呢?身为小职员,业余时间写出一本自传体小说一举成名,一年时间卖出几万册,然后理直气壮跑到老板那里大喊:我是一名作家,我成名了,我的书大卖了!我再也不要在这里受你的气了!再见,老板!想到这里她笑了笑,床边她的手机在震动,没什么可看的,只是一些群组乱七八糟的信息而已,她把被子往上身拉了拉,躺在了枕头上。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了,但是外面的烧水声又响起了,她猛地坐起来,打开卧室灯,不同的是这次她并未走出房门,而是仍旧躺了下来,她侧身看着对面的白墙,想象着厨房中或者是客厅中烧水声音的来源,但是如果细听呢?难道不是一首小提琴的声音,记得租房的友邻说,她前一阵买了一把小提琴,偶尔会练练。但是拜托,小提琴的声音和烧水的声音怎么可能一样呢?她觉得自己的想象有些可笑,那会不会有确实有人在烧水呢?比如这里是1920年代的北平,俞平伯在厨房烧水准备泡茶,客厅中坐着胡适和钱玄同,他们在打桥牌,热闹非凡,不时有欢呼声和杂乱地交谈声。她并非对每个人都很了解,她喜欢这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当然和他们的学识、教育、经历有关,但是还有一点,他们基本不为生计而发愁,得以把全部的时间用于学术思想研究、文学创作等自己感兴趣和擅长的事情中来,这是很重要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她突然想到了这句话,她怀疑这种逻辑,某些时候这个逻辑总是被别有用心地使用,用来打击他人的理想和抱负,但是经济条件、物质基础确实能够给予自我很强大的动力,这又是事实。“那如我这般除了写字、翻译之外别无所长的人怎么办?稿费的标准?算了,差距不是一般得大。”她又撇了撇嘴。
平时和朋友见面聊天时谈到过翻译的问题,它并不比创作简单,但至少不是凭空出来的,难度在于需要跨越语境和文化的界限重新搭建起来并用自己的语言重新去编织、描述,某些方面可能还需略作调整。1920年代的此地几乎与现在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价值观、思维模式、生活方式都变了,虽然说得都是汉语,但是可以说语言也变了。那么如果是另一个国度呢?同时期的英国,提到那个时期她首先想到的是弗吉尼亚.伍尔夫、E.M.福斯特、T.S.艾略特等人。主人公肯定是阅读过这几位的作品的,“他在生活中肯定也有如我一般的焦虑,为了生活得更好一些不得不屈从于一个小职员的工作。”提到那些大师代表了什么呢?算是某种背景?或者说是向往的方向和内心坐标?毕竟他们都代表了一种更勇敢、更深入的和更具有情感和智识的生活方式,她忽然喜欢上了用形容词表达“动词”的形式,她想把握自己的命运,让思维和意识动起来,而不是任凭它们如河水般流走。
秀杰常说困扰他的常常是那条躲在暗处却又无处不在的“大黑狗”,她懂这种感受,以前她想到这些时还会拍头咒骂自己胡思乱想,太年轻太幼稚,但如今不会了,她只希望随着自己的思维流淌。有时她也会问:有没有认真对待自己的生活,真实的生活?答案是模糊的,她不喜欢确定的答案。就像秀杰说的那样,民国文人和英国作家群有一个很重要的点是我们不具备的,那是战胜“大黑狗”的重要力量,那种东西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也是耳濡目染的,它就像空气和水一样已经深入他们的每个私人领域。可是我们难道就不能创造一种不同的东西来回应吗?我不喜欢唯一的标准或者说更喜欢杂乱一些,某些生活习惯是一脉相承的。就像秀杰常说的一样:她这个朋友其实是一个深入生活中的人,也很简单的人。
她的居住空间本来就很小,还基本被书占据了,桌子上摆满了资料和最近几天阅读的书籍和生活用品,床上的被子摊着。她不喜欢轻食和塑身,也喜欢化妆和美颜自拍,她吃的就是大米、馒头、蔬菜、鸡蛋、肉类这些家常食物,总之市面上那些流行的饮食、起居、穿着打扮她都反其道而行。她喜欢这座城市的文化氛围,但又对那只“大黑狗”厌恶、恐惧、反感,这种复杂的心情也许只要她自己能理解。她是抱着一种强烈的渴求和奥德赛式的心态来到这座城市的,这种渴求是对知识和文化的渴求,她希望有一天自己写的小说能够出版成为畅销书,当然她也清楚这不可能,在如今这个流量为王的年代严肃文学作品基本不可能的。“其实这座城市一点都不好,只是因为它有那么多的人文艺术讲座沙龙、展览、好的书店和各种咖啡馆,这是老家所给不了的。”她喃喃自语道。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的头脑越来越清醒,就像在太阳穴处涂抹了风油精一样。窗外的小宝宝大声哭喊着叫“爸爸”,听得真切,以至于她实在躺不下去了,翻身从床上爬起来坐在了书桌前,她想写点什么,头脑却一片空白。“有些东西是不值得写下来的。”这是那天和秀杰聚会聊天时说到的,写字时头脑一定要有东西流动吗?头脑空白也有好处,能够保证自己不被某些概念和惯性思维所束缚。她把胸部靠在了桌边,趴在了桌子上,随手翻开了波德莱尔的诗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想起看波德莱尔。“我刚才不是在想头脑的空白是有好处的,要保持吗?那为什么我还要翻书呢?如果下面写东西难免不会受到这位浪子诗人的影响。”刚读了几句诗她就低头盯着自己的乳房看,并用手指轻捏如葡萄干般的乳头,顺着这个弧形向上抚摸,它是如此丰满和光滑,就像一对柚子一般吊在上腹部。她从未刻意去做什么丰胸提臀的健身运动和听那些傻逼的养生达人、教练的课堂,它是自然而然发育、成长的,当然这与她平时喜欢散步跑步也有一定关系,还有家庭的良好基因遗传。“如果波德莱尔看到我的身体会怎样想呢?这位天才的诗人会抚摸呢还是会厌恶地咒骂呢?这位天才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家伙,面对一个黑头发黄皮肤黑眼睛的异国女人。”她想象着波德莱尔和此时的她在一起,当然她现在周身裸露着,开着台灯坐在桌前,除了桌前的这一隅灯光周围全是黑的,但她仍然觉得有人注视着她,她有点陶醉于但也不无担忧于这种感觉。
她有点口渴想喝水了,虽然她并未说什么,但就像说了千言万语一般有些口干舌燥,她不情愿地伸了伸懒腰,提起水壶打算去烧水,这得需要经过客厅去客厅的饮用水水桶那里灌水然后进屋烧,她很清楚她在制造声音,打断了自己的想象,大脑不是空的了,她有了一点对夜晚的恐惧,尤其她赤裸着身体走来走去,虽然隔壁房间并没有人住,她也不知道恐惧的是什么,或许永远也说不清,也许这时烧水泡点柠檬喝是最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