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冷秋读野夫《乡关何处》:心埋在故土，身却飘荡在异乡

夜幕星河，乡关何处？

01

南方繁城，一场秋雨便重一份寒意，了却一日繁杂工作，拖着疲惫身子回到独居租室，饥肠辘辘，心也乏累。

楼下夜市熙攘，夜凉风疾，于冷窗夜雨前，读罢野夫的《乡关何处》，异乡的孤人，该于何处遣孤寒，往哪里置乡愁？

野夫这本写散落纷扰乱世的故人故乡故事的集子，着实太过苍凉悲怆，实不为寒夜读书佳本，何况异乡游子。

我和着这肃杀秋风、浸寒夜雨，读完野夫笔下的畸人隐者的沧桑往事，如同饮下一壶窖藏多年的陈酿，那些久已逝远的年代，纷杂乱世的奇人异事，作者笔下苦与痛，死亡与暗淡，情愈深，痛愈烈，连读的人也为之痛心，恍惚之间，醉醒难分。

02

八十年代，时代动荡纷乱，太多家族兴衰沉沦，太多的人事悲声，来不及暂留零星足迹便被历史的洪流激荡得无影无踪。

所幸的是，还有如野夫一般的民间修史者，一生历尽人世沧桑冷暖，尝遍人事全非的悲痛后，心中仍有文人的良知与勇气，对往事耿耿于怀，为逝者作史。也如野夫自己所说为自己偿债。

近代中国，身世畸零者如野夫最见得一斑，大学毕业做过教师、宣传干事、警察，也因事曾入狱，后离了故土飘零山河世间，做过生意、开过挖沙厂，做编辑又转为书商，京华十年厮混，及至中年略感天命，亲友散尽，妻儿离去，故土变迁难寻，决然舍下一身利禄，只身南下，只为寻找迷离而稀薄的故乡。

这样的身世，如此的浮生，再执笔述事，为死者“招魂”，笔下文字如何不痛，又怎会婉约。野夫笔名取自唐诗“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真是文如其名，一字一句，刀刀入骨。

亦如我这般孤寒的夜里，野夫隐居山林笔下写下道:

林涛如怒，滚滚若万马下山。村居阒寂似旷古墓园，唯听那山海之间狂泻而至的激愤，一如群猿啸哀，剺妇夜哭，这样的怒夜，非喝酒磨刀，不足以销此九曲孤耿。

磨刀喝酒，无数个孤耿夜里，转顾半生来路，惊青鬓雪，故人故事无以为眠，生者不能眠，恐逝者不瞑目。

03

野夫笔下写家族兴衰事，总是情深人，世间苦难多；写祖父为土改所迫，受尽折磨，投梁自断，暴尸户外，不得为安；

写母亲一生因身世所累，于革命中忍辱负重拉扯破碎家，于子女成家日渐富足时，悄然一纸绝笔“请你们原谅我，我到长江去了”，深秋长江，野夫沿江寻尸无果，母亲终成江上孤魂；

写外婆一生持善重善，挽救多次濒危的家。外婆去世，他不相信死亡不可逆转，每个日暮黄昏，为外婆点一盏坟灯，照亮外婆孤独的异途长夜。十年后野夫来偿夙愿，翻开外婆的荒草孤冢，带着深埋异乡的外婆回平原，间关千里，遗骨回乡。

读到此处不免落泪，何其悲又何其情深，如此的至亲之人，如此的生死永别，胸中万古刀只怕也要为这尘世悲情折损，化作的是陈年血泪已然如漆的沧桑笔头。

04

野夫笔下写散落旧人往事，江湖之气，文人之骨，传奇中又尽是冷透的人世，不公的历史。

写“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取东家种树书”的大伯，头角峥嵘少年，一身才气满腹学识离乡求学，那时民国政府半壁苟安，后来的革命如火如荼，青年的热血终归要踏上革命的路——加入党组织。

后来却于战乱争斗中于组织失联，又为小人所害，顶上上司正是其情敌，便故意诋毁于组织说其背叛脱党，也因此连那革命时真挚的爱情也折断于此，及至晚年也为恢复党籍。

历史大浪中又那里会人人事事都分分明明，大多不公不平皆不过是命运的颜色罢了。

真是“人世几回伤心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写莫逆之交刘镇西，烧搪瓷盆的手艺人，更是孤隐一生民间学术研究者；

初遇相识，刘镇西道“深交已久，缘悭一面，未曾想今日邂逅，请两位务必到寒舍小坐”。回得家来，其家却柴门深锁，喊几声老婆，无人答应。径直往邻居出取了斧头。口中念念有词——幸有嘉宾至，何妨破门入。手起斧落，门锁已被他砍成两截。

如此性情中人，哪里是近代中国，分明是古时名士，分明是《世说新语》的中国啊。

写与学弟苏家桥一行人每至深夜，喝酒方酣处，吟诗正兴时，便学魏晋名士赤身裸体，行走长街小城。野夫南下海南苏竟从深山一路相送，车船越山渡江，万里至海南，继而自己独行而归。

不禁要拍案叫绝，真性情也，魏晋风骨，妩媚可爱，真隐士也。

05

《乡关何处》写人记事，凡数千字了人一生，文字干练老道，如历千遍捶打，读之畅汗淋漓，文字劲道过后便是万古的悲愁透凉。

每个作家都有一个故乡，野夫的故乡是那一代民间江湖的魏晋风骨与人间拔人泪下的深情往事；乱世纷杂中为岁月埋葬的俗子与被历史而遗忘的凡夫。

深秋雨夜，读完此书，心中也莫名燃起乡关思情，城市化与移民，这一代人很多都弄丢了故乡，故乡的记忆于繁华闹市间剪断，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着如野夫这般需要寻觅旧迹。

我们这一代都力争要逃离故土，长大成人竭尽全力要远赴他乡，似乎要走的越远才能出人头地。

古人言“心安处便是吾乡”，愿所有异乡的游子都在梦想的都市里寻得心安。

夜已深，焚烟不足销这乡愁，文至尾，申吟亦难解此孤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