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关于无法抉择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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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话剧剧照每一次的犹豫,每一次的避而不决,都将命运朝着最终的裁决推进一分。
名称:《心灵的焦灼》
作者:【奥】斯蒂芬•茨威格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译者:李雪媛,管中琪
出版时间:2019/5
ISBN:9787559428790
这是一个被爱、同情与责任折磨得不堪重负的年轻人的故事。在拿到书稿的时候,我下意识地以为所谓心灵的焦灼,其根本是源于爱,某种发展成为重负的爱。然而,爱在何种意义上才能称得上是重负呢?对于这个问题,作家并没有给出明晰的答案,而是把焦灼指向了另一个方向:一种内在冲突,不同需求之间的矛盾与对立所引发的个体化的风暴。
男主角,落魄的小军官霍夫米勒一方面希望充当一回救世主的角色,被同情心与怜悯心所捕获,心甘情愿地陪着双腿残疾的艾蒂丝解闷,并且依旧是出于同情,不忍拒绝女孩的告白,在很大程度上,霍夫米勒通过这样一种人际链接感觉到了被尊重与价值感,也乐在其中;另一方面,他却不可能真正同意艾蒂丝的请求,因为他恐惧于同袍的嘲笑与奚落,因为女孩虽出身当地贵族家庭却在镇上风评不好,因为他害怕自己因为娶了残疾的女孩而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人们会说那是一种“卖身”。这同样出于他被尊重、被认同的需求,作为生活单调、精神贫乏的年轻小伙子,这是他赖以生存的良药。种种价值、种种需求彼此扭结、彼此缠绕、彼此对抗,让他难以取舍。归根结底,是软弱,是优柔寡断致使霍夫米勒始终无法决断,无论放弃哪一边他都难以承受。诚如他所感叹的那样:“我生平第一次明白,世上最恶劣的坏事不是由残酷和邪恶造成的,而是由软弱造成的”,面对需要决断的时刻与事件,他只能避开,或者以拖延战术应付,或者暂时站在一方假装已经下定决心(但那终究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而无法真正落下最后一只靴子。他可以为了同情心而下定决心,立誓与艾蒂丝订婚,完全沉浸在她的柔情当中,也可以为了自己的面子,第二天在同袍面前撒大谎,与昨日的自己彻底决裂。所谓焦灼,所谓内在冲突,落在行动上便是反复,便是延宕。
这是焦灼最根本的缘由。当然,爱本身也作为一种压力时刻逼迫着霍夫米勒,“不管你逃到哪里,她心中始终装着你,随身带着你。你遭到了拘捕,永远囚禁在另外一个人心里,不再是自己,不再自由无拘,不再清白无辜,永远受到追逐,永远得承担义务”,纵使艾蒂丝只是个普通人,这种爱意本身也会对霍夫米勒造成一定困扰;更别提她因身患残疾而脾气古怪、任性而自卑,那么这种情愫便被这种性格结构给大大加强了。在她看来,霍夫米勒俨然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救命稻草,甚至她对新疗法的热情也都是源于这种爱,她希望自己能彻底摆脱过去的那副样子,真正拥有常人的生活、常人的爱。但越是这样、她越是急迫,霍夫米勒就越是退缩;不得已之下,她只能局部性的让步,在小伙子暂时心回意转之时不去想太多,不去想他的心究竟是出于爱还是出于同情而被她感召,只是沉浸其中。不幸的是,她的淡定没有维持太久,便因为想要康复的急迫心再一次将他吓跑(因为霍夫米勒知道,所谓的新疗法不过是自己和医生半忽悠的伎俩,他的同情心无法承担计划破裂时的灾难性结果)。她的心灵是脆弱的,同样也是焦灼的,一方面她倔强而不愿放弃自尊,在某些时刻能表现出淡定以及对热情的抑制;另一方面她也是自卑而狂热的,作为残疾人,艾蒂丝也在暗中担心自己遭到抛弃或是嫌恶;作为少女,艾蒂丝有着青少年所特有的风暴般的感受。在这种多重性之下,另一种焦灼出现了,与霍夫米勒的焦灼彼此辉映,作为一条暗线出现。
《心灵的焦灼》剧照但是它又不可能永远焦灼下去,人的心灵终究是有限度的,故事也终究是要有结局的。焦灼的最后结果,便是毁灭。他们的心灵始终在燃烧,燃烧在焦灼之火中,只要超出了极限,便会烧蚀殆尽。在欺骗了同袍们之后,霍夫米勒自知无法再欺骗下去,决意为事情画下句号,以自我毁灭的方式,却被长官及时救了回来,踏上了离开此地的旅途。在离开之前,他再一次动摇,在所有的希望都已灭尽、社会性死亡在所难免之后,他的同情心再一次将他拉了回来:他知道,没有受到回信的艾蒂丝也会踏上自我毁灭之路,他决意抛下一切,回到艾蒂丝身边。只是,那一晚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导火索的点燃——斐迪南大公的遇刺,而阴差阳错地没能及时联系到另一边,艾蒂丝终究还是死了,死在了绝望之中。
纵观全书,很多读者都在讨论,霍夫米勒到底喜不喜欢艾蒂丝?他的行动,看上去似乎都是出于同情心所延伸出的义务与责任,剧情的发展似乎也清晰地告诉了我们,霍夫米勒的喜欢,还远远不是恋人般的喜欢,以至于在当艾蒂丝表白时他竟然表现出那般的惊愕、不知所措甚至是退缩。但据此就完全判定他完全没用那种情愫,却也有些武断。我们得明白,霍夫米勒身上的另一种斥力,那些社会上的声音、关乎他的人际交往与身份认同的那些声音,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有没有可能,出于那样的一种内化认同,他将自己的情愫伪装为了同情,自此之后便是无尽的自我催眠:因为他根本不能接受爱上这样一位少女的后果。这完全是有可能的,此时的同情心不仅是源生的,同时也是伴生的,作为心理防御机制的伪装而出现、而壮大起来。他必须否认一些事实,才能维持内在的平衡,远离危险的毁灭。但戏剧性的是,正是这样的防御机制,却恰恰促成了最终的悲剧。
不过,也会有人想问,同情本身,就不能发展出爱吗?以及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同情和爱之间的区别在哪里?诚然,没有蠢蛋会把同情和爱混为一谈,但有的时候,它们同时出现;又有的时候,他们交替出现;甚至在一些个案中,它们能彼此包含(就像故事里艾蒂丝的医生康铎出于内疚与同情娶了没能治好的盲女最终倒也彼此融洽)。这就很耐人寻味了。现代的心理学研究表明,关照系统——父母对孩子的爱便与同情与怜悯似乎有那么些关联,同情是出于对方的不幸,而关照则是出于对方的脆弱性——可能会导向坏结果的脆弱;而这种关照系统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内在于两性之爱中的,包括所谓的保护欲(大男子主义或大女子主义的保护欲?)它总会提供一种动力,或者说是一种燃料,供给力比多燃烧的燃料,又或者说是某种先天性的路径(出厂设置便让力比多能如此流动)。仍然有人想问:那么这究竟是一种模拟,还是一种混杂?这个问题就过于复杂了,在这里不加讨论。
那有读者就为艾蒂丝可惜了,如果她能更坦然、更淡定、内部整合性更好一点,或许她就能利用同情催生出真正的爱。我看倒也不见得,因为霍夫米勒的同情,也根本不是纯粹的同情。如果这种同情本身就是某种伪装机制、防御机制,那么就不用再讨论下去了;如果它不是,纵观全文,霍夫米勒的同情依然也是不纯粹的。茨威格借康铎医生之口明确地区分了两种同情:
同情可分为两种。一种是胆怯善感,说白了其实只是心灵焦灼,面对他人的不幸,急于从难堪的情绪波动中尽快脱身。这种同情,绝不是共感他人的痛苦,不如说是种本能的防御,免得自己的心灵受到波及。另一种才是货真价实的同情,不是感情用事,反而富有创造性。这种同情清楚自己的目标,坚决果决,耐性十足,能共同经历一切苦难,直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甚至力竭也不罢休。
霍夫米勒的同情,在很大程度上或许遵从的就是第一种路径,他帮助艾蒂丝解闷、不愿拒绝她的表白而伤害她,看上去是站在对方的靴子里思考、为她着想,但实际上却是为了避免自己看到她痛苦而难受,一切的目标,都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些。另一方面,我们的落魄小军官霍夫米勒也需要这种同情、需要充当一尊救世主来实现自己贫乏的价值,他希望通过这种帮助“让自己变成对社会有用的人”。因此,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的同情都不是纯粹的,更有读者不留情面地指出:这就是一种伪善。因此,艾蒂丝指望利用同情来催生爱,怕是不靠谱(事实上,以她的脆弱、她的敏感、她的稚嫩,只能做到用同情暂时地留住他的人)。
让我们跳出故事主线剧情,只是去审视它的主题、它的元素、它的描写,不难发现,茨威格的这篇长篇小说借鉴了弗洛伊德的很多精神分析的理念,防御机制也好,内在自我、内在需求的对抗也好,潜意识被压抑物也好,都是可以串起来的(事实上,在写这部作品的七年前,茨威格就写出了《精神疗法——梅斯梅尔、玛丽贝克尔、弗洛伊德》介绍精神分析理论),比如说艾蒂丝的内在冲突,都可以从她的神经质行为表现中找到。我甚至觉得《心灵的焦灼》中的霍夫米勒与艾蒂丝有点屠格涅夫《阿霞》中男主与阿霞的味道,至少从两人的关系上,可以近似地拿来做比较,敏感、神经质、自卑但又自尊心强、自身存在一定缺陷的女孩,犹豫着的男孩,以及最后相同苦涩的结局。
而当我们把视角放到更广泛的空间中时,一些有趣的发现便会出现。故事中焦灼着的,并不只有霍夫米勒与艾蒂丝,甚至包括艾蒂丝的老父亲、包括医生康铎。只不过康铎能处理好焦灼、实现心灵的统整,而老父亲仍然在介怀当年发家时犯下的错误(哪怕出于内疚娶了被自己坑了的继承庄园的侍女),甚至包括故事之外的作者——茨威格创作这个故事的灵感,部分地来源于自己的经历。在离开自己原配妻子、追随自己的女秘书绿蒂的前后,想来他的心灵焦灼并不比霍夫米勒轻,也有人认为绿蒂正是艾蒂丝的原型人物。这些焦灼,是弥散性的,与那个时代的焦灼交相辉映。
茨威格无法忍受自己的焦灼,毕竟他的焦灼绝不仅限于自己的情史,更多的源于当时欧洲动荡的时局,往日里他所熟悉的黄金世界再一次遭到践踏,在前往巴西休假的过程中等不及二战出现转机便与绿蒂一同撒手人寰,空留下那些仍在被大众传阅的手稿与让人唏嘘的故事——
或许我们应该认识到,作家的灵魂只是沧海一粟,而那些故事、故事中的挣扎与人性才是不朽的。
“那时,我还没有懂得人性是如何的矛盾,我不知道真诚中有多少做作,高贵中有多少卑鄙,或者,邪恶中有多少善良。如今我是充分懂得了,小气与大方、怨怼与仁慈、憎恨与热爱,是可以并存于同一颗心中的。”
——《月亮与六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