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第二课堂:木工组
从我记事起村里就有个木工组,它是随着人民公社的成立而产生,随着大包干的实行而消失的,持续兴盛红火了三十多年时间。
我家老宅西侧有三间临街的闲房,不知什么年代北房砸掉之后再没修建,后院很大,木工组就设在这里。当然,我家每年入冬之际窖地瓜窖白菜和埋萝卜也在后院,后院相当于我家和木工组共用。在长期的毗邻相处中,我家和木工组一直保持着真诚友好的关系,来来往往就像是一家人。
木工组的主要任务是为农服务。我村有四百多户,十一个生产队,大到骡马大车地排车手推车,小到犁镂钯杖,制作和维修都要由木工组承担。社员的锨镢锄等工具,自己安装不了的也要拿到木工组。当时社员用的锨具有两种,一种是尖头的钢锨,一种是平头的板锨,后一种需要由木工组师傅在砧子上用两颗铆钉将锨头紧紧固定到锨柄上。大大小小的活计常常摊了木工组一地,师傅们每天都忙忙碌碌的,“叮叮当当”、“乒乒乓乓”的响声震荡着安静的村庄,在村前村后田野里也能隐约听到。到了大忙季节,师傅们干脆把活计搬到大街上,一直干到夜幕降临月上柳梢才收工。
木工组最初有二位师傅,组长叫刘光荣,个子不高,精细而和善,耳朵上习惯夹着支铅笔,负责打价记账。另一位师傅叫王路高,高大的身躯,红红的脸堂,总是沉默寡言,有点像关公。后来又来了张明海和栾光范两位年轻人。几位师傅术熟练而勤恳,臂力也大,用起锛来轮的圆圆的,锛头上下翻飞,落点准确而有力,伴着“嗨嗨”的发声,锨起一溜新鲜的木头茬子。刨子在他们的手下就像一叶疾驶在固定航道上的小舟,一次次从原点冲向前方,犁起卷卷浪花,散发出木头清香气息。拉大锯印象尤深,两人对坐在合抱粗的圆木两侧的高凳上,眯着眼睛你来我往一拉就是大半天,中间也锉锉锯齿,声音刺耳,锯出来一张张大木板立在后院,映的明晃晃的,就像是木头的迷宫。
木工组最庞大最有代表性的作品莫过于制作大车了,堪称集体智慧的结晶。为了找到两棵挺拔合用的车杆,师傅们可谓煞费苦心。在我们当地,制作车杆一般用“洋槐”,国槐则为上品。师傅们拿着米尺,四处寻觅着,最远能跑出十几里地。动工之日,虽然没有仪式感,但师傅们的心情是激越的。遇到关键性的技术问题,大家围拢在一起,讨论切磋的是那样认真,那样热烈,仿佛是在打造一件不容有半点差池的艺术品。进入组装阶段,大街上站满了围观的老老少少,师傅们既紧张又喜悦,慎重而有力的敲打着,扯开嗓子大声而急促的提醒着,不时用木匠特有的眼神瞅候一番。新车告成,贴上“日行千里”的条幅,车底系上吉祥物,在众人欢笑声中燃起一挂鞭炮,就像庆贺节日一样。此刻,师傅们的脸上写满了成就感和自豪感,所有的辛劳都被兴奋融化了。
木工组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穷乐趣,成了我名副其实的第二课堂。
我喜欢看师傅们操着各种工具生龙活虎有板有眼地干活,在热火朝天的氛围中感受匠心的巧妙和做派的潇洒,似入天工造物之境。师傅们歇息的时候,常抽着烟慈祥而爽朗的跟我开着玩笑,也在不经意间向我传授一些木工常识。如:指着墨线一端的铁钩问:“你知道这叫什么?”我哑然。“这叫替母钩,是鲁班发明的,他是木工行的祖师爷。原来打墨线是他娘在一头给拽着,有了这个钩就不用了,记住了,人家问起来别说不知道。”我嘿嘿一笑。师傅又指着长凳子一端凸起的木桩问:“那叫什么?料你也不知道,那叫替妻桩,原来推刨子的时候是他媳妇在前头给顶着,有了这个木桩就省下了,也是鲁班发明的。”
受师傅们熏陶,我从小就喜欢掇弄锤子斧头等器具,利用木工组的下脚料做遛,削茧,刻木枪,稍大之后制作滑车,钉了拆,拆了钉,很能“神反”。师傅们对我是那样的包容和关爱,教我工具的使用方法,不时提醒我注意安全,我在吭哧吭哧埋头敲打的同时感到心里热乎乎的。可以说,我的全部手工制作工艺都是在木工组形成的。
木工组堆集着圆木、板材和杂物的后院,则是我童年的乐园。大雪封门、银装素裹之时,我常在后院棉絮般的雪地上支下竹筛子撒下谷粒扣鸟。有一次,几只麻雀蹦跳着靠近了,我心狂跳着,瞅准时机猛的拉动绳索,竟扣住了一只,被扣的麻雀在里面拼命挣扎乱撞。我毛手毛脚跑过去捉,谁知刚锨起一点缝,惊慌失措的麻雀就挤出去流星般飞上云天了,我怔怔的站在那里怅然若失了好一阵。吃一堑长一智,之后再遇到此类情形就沉着多了。
日积月累,后院的表面,由树皮、木屑和废铁片形成了厚厚的一层,成群结队的老鼠在里面出没着,有的个头还很大,胆子也壮,竟敢瞪着眼睛和人对视。对付它们,我不用毒饵,而是用家中捉老鼠的神器——带弹簧的铁夹子。夹子很紧,开始撑不开,好不容易撑开了,有几次差点让它崩着和夹着。但越练习腕力越大,操作越娴熟得法,放置地点也摸上规律了。布夹以待,过去看看,常有斩获。捉到了“大号”的,我就约着一位年长点的同学,利用上坡拾草之机垒其坷垃灶烧着吃。我敢说,在那个年代,其美味绝不比现在的烧烤差,过程更是“美美哒”。
一天傍晚,在后院高高的木头垛边,我意外捉到了一只跑出来蠕蠕而行的刺猬。它被俘以后,身子紧缩成一团,背部满满的硬扎扎的刺极力向外张着,万箭待发似的,做出威慑和防御的姿态,很是好玩。在师傅们七嘴八劝说下,我很不情愿的将它放了,方知刺猬是有益于人、不能伤害的小动物。
后院也是我五花八门的种植实验园。一次父亲从莒县寄来一小包生花生米,我从中挑出部分饱满无损的作为种子,在后院费了很大力气翻出炕席大一片地,把土里的废铁片和小木块等杂物一一捡出来,学着大人的做法,培起几道垄,小心翼翼将花生种了进去。然后像侍奉皇帝一样不断的浇水、除草、施肥,欣喜的看着它发芽,张开叶片,变得繁茂。师傅们偶尔走过来也瞅侯几眼,点评、指点几句。想不到秋来竟喜获丰收。当将一嘟噜一嘟噜稠密的小元宝似的花生果从地里刨出来,真是心花怒放!在墙根墙角处,我还种植过蓖麻子、向日葵和夏季用来熏蚊子的艾子,栽下一棵从坡里移来的小桃树和一棵树皮像青萝卜似的新疆杨,给荒原一般的后院增添了一抹绿意和生机,当小桃树长大、桃花盛开之时,云蒸霞蔚似的。
不久前回老家,遇到了木工组当时最年轻、唯一还健在的栾光范师傅,倍感亲切,想不到他已是靠近八十岁的银发老人了,俩人愉快回忆起了当年木工组的情景,师傅们古道热肠的形象、火热的劳动场面以及木工组带给自己的童趣与见识,又清晰的浮现到面前。丰富多彩、让人怀念的童年时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