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怠

  朋友读了我的博文，提意见：你说出这种话来——“其实想想，能够相看几十年而不厌倦的，也只能是山了”——对感情的态度太消沉了吧？而且，不怕回家罚跪搓衣板？跪搓衣板嘛，那倒不至于。不过在好几篇文章里，的确说过“厌倦”“疲惫”“单调”这些话，如果让大家觉得这是一种消极的态度，那我再多说几句吧。

   有一次旅游，住了M连锁酒店。这家的房间，装修风格真是特别：原先完整的一面墙，用不同的色彩、材质，区分成不规整的几块；线条也不肯直来直去，极富创意的七拐八歪，个性十足；在你万想不到的地方，镶嵌着镜子，熠熠生辉；自然，装饰的画也是这般德性。

   那个晚上，我辗转反侧，没睡着。

   房间蛮宽敞的，没觉得压抑啊？卫生也不错，噪音也基本听不到啊？装修的风格，虽说标新立异了点，倒也不至于讨厌——日间跟儿子还饶有兴味的四处查看呢。为什么就是心绪不宁，难以成眠呢？

   我慢慢明白，这些鲜艳的色彩，新奇的图案，奔放的线条，是好东西，但对我的睡眠而言，却是一场灾难。

   好的酒店房间，不能个性张扬。所谓“宾至如归”，不是说你在态度上得多热情，而是在房间的风格上，让顾客有像家一样熟悉、安全的感觉，这才能让顾客放松身心，安然入睡。又不是逛商场参观博览会，这么多眼花缭乱新鲜刺激的玩意干什么？莫名其妙。我给酒店经营者的建议是，别去浪费金钱考虑什么“奢华”，也别费神考虑什么“个性”。昏黄的灯光，暗淡的墙壁，千篇一律的色彩，式样普通的家具——总之，“重复”“单调”是关键，力求让人有熟悉、温暖、安全的感觉，让人一进来就觉得疲倦、昏昏欲睡的房间，那才是最好的房间。

   熟语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诸位想想，狗窝胜过金窝的地方在哪里？

      鲁迅《奔月》里嫦娥抱怨“又是乌鸦的炸酱面，又是乌鸦的炸酱面！你去问问去，谁家是一年到头只吃乌鸦肉的炸酱面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竟嫁到这里来，整年的就吃乌鸦的炸酱面！”嫦娥的抱怨有理，天天吃一样的东西，换谁都受不了。然而，嫦娥有没有想过，天天吃不一样的东西，会是什么结果呢？单调重复是可怕，每天不同的花样刺激你的胃口，调动你的食欲，你时时刻刻对食物充满了热情，永远不会感到满足、厌倦，嫦娥嫦娥，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美味的食物谁都喜欢，但是一年三百天，天天美味，顿顿大餐，绝对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好些达官贵人说过类似的话，白稀饭佐以小萝卜最有味道，最想吃的是妈妈熬的小米粥，妻子做的家常菜。我等平头百姓自然没法体会他们的感受，但推想起来，这是正常不过的愿望。山珍海味变成一种折磨，他们的胃口，他们的神经，都无法承受这么多的刺激，身体就会发出警告的信号。

   满足、厌倦，是我们身体的一种保护机制。它提醒我们，再吃就会伤害身体，我们的神经系统，不能一直保持在情绪高涨的水平。它浇灭我们的对食物的热情，它扼杀我们无止境占有食物的欲望，它把原以为“此物只应天上有”的美味，变成普通、寻常！

  山岛由纪夫《金阁寺》里，主人公沟口心目中的金阁寺，是完美的象征。金阁寺的美，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他，刺激着他，占据着他；金阁寺夺走了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呼吸，浸透了他的皮肤他的血液他的灵魂。绝对的爱，让沟口不能容忍金阁寺的一点污垢，一丝岁月的痕迹。他贪婪的要全部占有金阁寺，支配金阁寺。熊熊的爱火，从来没降过温度，一直在燃烧。这样燃烧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变成灰烬。

       本地熟语“带仔癫三年”，并非对世间最伟大的母爱的冒犯，实在是对人生深刻的观察。“癫”，疯癫也，形容母亲全身心都扑在孩子身上的状态。母亲的眼睛、鼻子、耳朵全都是孩子，她熟悉孩子的每一寸肌肤，孩子每一个动作的含义，听得出不同哭声代表的不同需求。她保持高度的紧张，全神贯注于孩子，片刻不停地从孩子那里接收信息，做出反馈。她全然地接受孩子，连他们的便便、淘气捣蛋都觉得可爱，连说话、动作、思维方式都会不自觉地模仿孩子。这样无保留的无我的爱，这样完全没有自我的生活，一个母亲能承受多久？三岁后的孩子，也的确慢慢表现出令人生厌的地方来，某种意义上，这真是对母亲的报答。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样的理想，自私怯懦而且愚蠢。只享受初见的甜蜜、青春、热情，不承担朝朝暮暮的重复、单调、疲倦，天底下哪有这等事情。就算上天让你永远都只如初见了，恐怕你也无福消受。

   倦怠，不必紧张害怕，不必绝望悲观，这只是正常的反应，甚至算得上健康、积极的自我保护措施。造化的安排，总有它的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