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懂

他是我的爷爷，48年生，今年73岁。他老了。

若是想要从人群中一下子辨认出他，从来不是难事。立正是昂首挺胸，迈开腿就是雄赳赳气昂昂。买菜时微信支付宝手到擒来，与人交谈声音如洪。我的爷爷，什么时候就老了？

十年以前，他才过花甲，我还是个学龄前顽童。他教我拼音识字，带我从高高的滑梯上纵然而下，我从来不用担心滑得太快屁股开花，因为我总是能不偏不倚地冲进爷爷的臂膀；爷爷带我骑车，上坡时我坐在自行车后座喊着口号加油，下坡的路上我紧紧地抱着爷爷宽厚的背脊，探出半个脑袋，大声笑着，任由风把头发吹散开来。我和爷爷年龄相差将近一个甲子，他却是我最好的朋友。

后来爷爷被返聘，再退休，再返聘，直到三年前，70岁，爷爷说他记不住了，干不动了，终于正式退休。我从未发现什么，爷爷的腰杆还是那么直，步法还是那么坚定，虽然头顶没有头发，但是，毕竟，从我记事以来，爷爷的头顶总是亮得发光。爷爷老了吗？没发现。或许，是我太久没有留心。只是觉得，昔日最好的朋友，我和我的爷爷，我们渐行渐远。

某日午饭，气氛一如既往的严肃，除了碗筷碰撞的声音和咀嚼时偶尔的窸窸窣窣，再无他响。

“你知道世界上最轻松的职业是什么吗？”我一惊。我该如何相信这无力的声音的主人是我的爷爷？或许只有那刚合上的嘴可以告诉我。这是个什么问题呢？我不想知道。谁想知道呢？

“讨饭的。”那张嘴再次打开，吐出三个字。可笑！不可理喻。“他只要每天往地上一坐，就有人给他钱。得了肺炎国家给他治，管吃管住，多好啊。”

这是我爷爷？听不下去了，直直反问他读书的目的，反问他30年前在那个乡人人都把儿子送到田里，把女儿拴在灶头的年代，他坚持供两个孩子读书，甘愿一人干农活昼夜不分的缘由，反问他守在工作岗位直到古稀的初心。

“当初傻呀。”

回答只有四个字，却实在沉重得让我经受不住。才想起，爷爷曾多少次劝我今后当公务员，理由只是工作轻松，不用加班。

我说我想学理，学计算机，学编程，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以爸爸凌晨依然亮着的加班灯以及无休的周末教育我，我说我喜欢，却是得到“你们年轻，不懂”。

我说我想学音乐，加入乐团或者独奏都不错，他说学音乐太苦，我说我喜欢，下句又是“你们年轻，不懂”。

我的爷爷，老了。

的确，他看上去极有精神，可是他已经丧失了拼搏斗志，他所追求的只有舒适，他不再年轻了，他甚至懊悔自己青春的奋斗，他老了。

或许他是对的，或许再过一个甲子，我也会后悔我现在的追求，可是，一个甲子以后的事我不懂，也不想懂。

“年岁有加，并非垂老，理想衰落，方堕暮年。”

我还年轻，我追求我喜欢的事物，我读书，不只为了考试，我喜欢读书；我希望20年后我工作不只是为了生存，而是我的兴趣所在，我希望直到我年至古稀，依然能能够说出“我喜欢”，我希望我生而为人能够快乐，而我的快乐能创造价值。

爷爷，你老了，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