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
记得儿时,父亲常塞给我三角钱,打发我到街角的杂货铺给他买烟。偶尔父亲也会在毛票中夹一枚五分硬币作为跑腿的奖赏,让我买喜欢的糖果。每次小手攥紧硬币,屁颠屁颠飞奔出大杂院的时候,心里像吃了块话梅糖似的。
因为经常为父亲买烟,民主路文化馆隔壁的一家杂货铺,在我童年记忆里留下了深刻印象。依稀记得杂货铺低矮木质门窗有些年月了,木板上蓝色油漆经过风吹雨淋,几处油漆已经脱落,留下了斑驳痕迹。虽说杂货铺只摆着两三节柜台,可应了那句话:“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油盐酱醋到蛋糕、饼干、罐头、烟酒等一应俱全。
在杂货铺泛黄的纸糊顶棚下,横陈着冷冰冰的木框柜台。台面上的玻璃经过反复摩擦,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光泽。与柜台同样缺乏温热的,还有柜台后面那张冷漠的脸。80年代初期,售货员是个热门行当,顾客买东西经常要看她们的脸色。
记得一次前去买烟,由于几张毛票在手里攥久了,递给新来的一个女售货员时没有将票子展开,她拉长脸极不情愿地将一团纸币捋顺,然后慢吞吞从货架上取出一盒“黄金叶”,重重丢在柜台上。“黄金叶”如同风吹落一般,在柜台玻璃上连续翻转两圈才落定,而我的委屈也随着“啪啪”两声重响翻涌在心头。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打发我去买烟,我有意沿民主路多走几步,而选择另外一家商店。与之前的杂货铺相比,位于南宅子附近的商店规模大档次高。一楼大厅显眼位置,摆放的是一溜糖茶烟酒柜台。只要顾客踏入店门,映入眼帘的是陈列在柜台里的各式糖果,五颜六色的包装纸在玻璃映衬下熠熠生辉,无时无刻诱惑着顾客的眼球。
在物质匮乏年代,只有过春节的时候,家里才舍得称上一两斤糖果招待客人。那时流行牛奶糖、太妃糖、酥糖、高粱饴和话梅糖。将几样不同口味的水果糖、牛奶糖等掺和在一起的杂拌糖,同样也深受人们的青睐。在众多糖果里,咖啡色蜡纸包装的话梅糖可谓一枝独秀,以其独具特色的口味赢得了顾客的心。尤其夏天,口渴了噙上一块话梅糖,水果酸酸甜甜的清甜瞬间溢满了唇齿间。
记忆犹新的是,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商店内部通向二楼的水泥楼梯前始终竖立着一块“顾客止步”的牌子。只夏天来临,那块牌子才不见了踪影,因为二楼的冷饮店开张了。一个星期天下午,父亲带我来到冷饮店。偌大的房间里,摆放了十几张圆桌。尽管窗外艳阳高照,可空旷的大厅食客寥寥。大圆桌寂寞地立在水泥地面,像是在睡午觉。唯有天花板上六台电风扇“吱扭扭”转得正欢,不时送来阵阵清凉。
看见有客人进来,穿白大褂靠在椅子上打哈欠的店员收拢了倦意,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父亲掏出几角零钱,买了两瓶汽水和两份冰激凌。我拽着父亲胳膊找到角落位置坐下来。不一会儿,两份盛在蓝色铁盘子里的冰激凌端到了我们面前。我睁大眼睛注视着盘子里两只球形“精灵”,想象着它最初的模样。
父亲催促我动勺子,我这才小心翼翼挖了一勺乳白色冰激凌送至口中。一丝冰凉霎时窜入喉管,驱除了缠绕在心头的烦闷与燥热。我一边细细品尝着奶香味的冰激凌,一边啜饮着橘子味的汽水,心里别提有多快乐。我小声告诉父亲,因为担心天花板上的电风扇突然坠落,所以才选择靠边的位置。
我的话惹得父亲“噗嗤”一声,差点将刚送入嗓子眼的汽水喷出来。父亲的窘态也逗乐了我,一老一少两种不同笑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冷饮店上空。我幻想着时间如果可以静止该有多好,这样就可以多享受一会儿午后美好的时光。
吃完冰激凌,父亲示意我别乱动,麻利地从口袋掏出方格子手绢,在我脸颊揩了几下。他笑着说,我满脸蹭的都是冰激凌汁,如果不擦干净,过会儿走在大街上太阳一照脸要花了。不知怎的,以前自己用手绢擦鼻涕的时候,没有感觉到手绢有多软和,可这次父亲给我揩冰激凌汁的时候,发现手绢是那么绵软。
从冷饮店出来,继续跟着父亲沿民主路向东前行。用不了几分钟,就会路过小城最大的一个书店。书店大门外立着一摞摞深褐色门板,厚重、沉稳的门板,好像一本本放大的书,记录了小城岁月的变迁。
父亲喜欢阅读。只要时间充裕,他就与书香为伴。路过书店,像是遇见了老朋友。进门的时候,我特意瞅了一眼硕大的橱窗,发现里面摆放的书依然一副老面孔,有几本书封面的颜色暗淡了,也没有及时更换。我想,肯定是工作人员一时疏忽所致。
一年四季,书店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悠长的油墨香伴着高大、沉稳的木质柜台,带给人一种庄重感。有意思的是,每位走进书店的人,无论年龄多大只要双脚跨入门槛,嗓子和脚像是施了某种魔法,说话的时候不仅压低了音量,走路的时候脚步也变得轻盈了,生怕脚掌发出的响动惊扰了看书的人。
我像影子一样跟在父亲身后。父亲也只管看他的书,似乎一时忘记了我的存在。我徘徊于连环画柜台,不时踮起脚尖,努力搜寻着货架上摆放整齐的一本本连环画。由于认识的字不太多,只能看看热闹。而站在不远处的父亲,手里捧着一本书,时而眉头紧促,时而面露微笑。我在书店待久了想出门透口气,于是悄悄走到父亲身边,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提醒他该回家了。父亲这才缓过神来,轻轻合上书放回原处。
每次逛书店,都能撞见文学柜台后面那位卖书的大叔。与其他营业员不同的是,没事的时候他不扎堆聊天,而是随手捡起身边一本书,铺在柜台上细细阅读。他看书的神情很专注,如有客人买书,他会从阅读者变成服务人员。我很羡慕他,每天都被一大堆书包裹、熏陶着。
趁他翻书的时候,我特别留意了一眼书的封面,上面印着“太阳照在桑乾河上”八个大字。我对其中的“乾”字疑惑了半天,挠头向父亲请教。他面带微笑告诉我,“乾”是“干”的繁体字,推行简化字以后,再版的图书上基本上都使用“干”字了,大叔看的那本书是老版本。
尽管对“乾”和“干”纠结了好一阵子,可是书的封面上辘轳的剪影,让我的思绪飞到了进步巷“苹果妈妈”家的院子。那时,自来水正陆陆续续引入小城每条小巷的各个院落,“苹果妈妈”家院子门口就立着一个辘轳。每次去“苹果妈妈”家玩的时候,我都会多瞅几眼那玩意,觉得它的样子很奇特。巧合的是,“苹果妈妈”就工作在书店附近的农副商店。那是小城最大一家以经营农副产品为主的商店。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苹果妈妈”在农副商店卖苹果,也不知为什么就这样一直叫起来,以至后来也没有再改口,心里总觉得这样称呼一个熟悉的人亲切、顺口。农副商店面积很大,上下两层楼,由于空地上堆满了铁炉、烟筒、水缸、瓦罐、箩筐、麻绳、铁锹和撅头等生活用品和生产用具,所以留出走路的过道很局促,稍不留神一脚踩碎了瓶瓶罐罐,需要如数赔偿。
有意思的是,农副商店的玻璃橱窗布置的有些奇特。透过一扇透明玻璃,能看到里面黑压压一片,有点像电影里某个农户的储物间。在一大缰绳、马鞍、铁锨当中,放置了一个形如现在使用的马桶圈一样的家伙。它全身被乳白色牛皮包裹着,里面填充了东西,圆墩墩煞是可爱。父亲看出了我的疑惑,他指着橱窗里物件告诉我,这个奇形怪状的家伙叫辔头,专门给马脖子上套的。他还让我上街的时候多留意食品厂运送食醋的马车,马头上戴着辔头。
农副商店不仅聚集着众多“土里土气”的生产用具,大枣、花生、葵花子、苹果、梨子等也占据着一面墙的位置。水果整齐地堆放在木格子货柜中,每扇格子都对应着一面明亮的大镜子。水果反射到镜子里,突出了水果的视觉效果。每次从店门外经过,满眼都是鲜艳的水果,亦真亦幻,让人分辨不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反射到镜子上的。
计划经济时代,水果都是摆在农副商店售卖的,所以农副公司售货员的工作很吃香。因为与“苹果妈妈”相熟,每次买苹果的时候,她会给我们挑选又大又红的果子,这让别的顾客很是羡慕。叫惯了“苹果妈妈”,以至于至于她姓啥叫什么已经记不清了。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民主路已今非昔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儿时经常买烟的杂货铺、带来夏日清凉的冷饮店、充满墨香的书店和“苹果妈妈”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堆新建的钢筋水泥建筑物和对一位长者深深的怀念。
有时候还想为父亲买一次烟,只是父亲已经戒烟多年;也曾提出带父亲去小城最有名的蛋糕店吃冰激凌,父亲摇头说牙口不好怕凉;想带父亲去书店,考虑到父亲眼花、双手发抖难以翻书,只好作罢。十年前,“苹果妈妈”突然病逝,前去吊唁,才知道她有一个犹如苹果般美丽的名字——林芷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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